“明年春闈會試,怕是不行了,耽擱太久…這薑家,真是一團糟。”
謝方知說話時候語氣之尖刻,乃是尋常所未見。
他手指很靈巧,轉著刻刀,卻暫時沒了心思刻。
抬眼看蕭縱,蕭縱卻碾磨著自己手指指腹,輕輕一嗅,道:“謝乙閱遍天下美人,當識女兒香之妙…傅臣也真是個有眼光的,難怪對薑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好色之徒與好色之徒往往有共通之言語。
謝方知埋頭刻印,隻道:“薑家四姑娘人都還沒長開,豆芽菜一樣的身板,即便是摸上去也是一把骨頭,哪有豐盈如玉的美人好?王爺竟也垂涎這小丫頭,未免太不入流。”
不入流?
蕭縱搖頭:“你眼瞎了。”
謝方知道:“我心瞎了。”
這話沒個頭腦,也叫人聽不明白,謝方知神神叨叨的時候多了,蕭縱並不了解此人,可對此人優長才乾了解頗深,便道:“如今七皇子與太子,似乎又膠上了。”
謝方知道:“皇上是誰也不偏著,不喜歡太子,也不覺得他喜歡七皇子,倒是對傅臣,興許是愧疚作祟…”
“七皇子跟太子鬥得兩敗俱傷之日,才是我等漁翁得利之時。”
蕭縱眯了眼,一副成竹在胸之態。
不過他轉眼看向了謝方知,道:“對傅臣,我算是了如指掌,對七皇子與太子,我更是一清二楚,可本王如今最不明白的卻是你。原本聽聞謝乙與傅臣乃是至交好友,都說你也是暗中支持七皇子的。我上一回不曾想到,你竟然會反水投了我。”
“支持七皇子有什麼意思?”謝乙腕上力道一抖,玉屑便飛了出去,帶著幾分難言凝重的殺氣,卻言,“若七皇子奪位成功,我又不能成為功勞最大的那個。我謝乙最愛虛名,傅臣縱是我至交,也不能免俗。”
“哈哈本王就欣賞謝公子此等爽直之人!”
似乎是謝乙這話對了蕭縱的胃口,他大笑了兩聲,隻差沒來拍謝方知的肩膀了。
“咚咚…”
“殿下,太妃娘娘那邊出來了。”
外頭有人叩了叩門框,提醒了一句。
蕭縱一挑眉,便直接起了身,卻對謝乙道:“你借著賞雪之機出來,可還停留幾日?”
“略留兩日便回,一會兒我去見薑荀,此人智計亦是一流…”
所以萬不能出事。
謝方知說完,便沒了聲音。
蕭縱這才出了閣樓,帶著身邊長隨一路回了佛堂陪章太妃。
而屋裡的謝方知,卻是怎麼想心裡怎麼鬱悶。
薑姒這傻女人是腦子裡灌水了嗎?
那種時候不該直接一巴掌甩到蕭縱臉上罵他一句登徒子嗎?
真是心底鬱氣集聚不散,他手上力道沒注意,一刀下去挑偏了位置,竟將整方鈴印給刻毀了。
一時之間心煩意亂,謝乙想起那一日在宮門外的一眼,終究放心不下。
看了看外麵的雪,他躊躇起來。
怎麼覺得,這魏王也如此討人嫌呢?
但凡是喜歡薑姒的人,他都不喜歡。
男人的小心眼和嫉妒,謝乙心裡明白自己,又不願往深了想,隻要薑姒不嫁給傅臣,也不嫁給蕭縱,那便萬事大吉。
客房裡,薑姒卻已經回了來,見窗外大雪紛紛,聽人說老太太還在與師太聊,便沒去打擾。
她叫丫鬟們對窗鋪開了宣紙,對著外頭一叢矮竹,執了一管筆,信手描摹起來。
雪地竹枝,葉片尖尖,竹節枯瘦,自有一番意趣。
她少有這樣心靜的時刻,雖是重重謎團困鎖,但她身在局中,身外庵中,反而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淡靜透進骨子裡了。
畫畢,提起了筆,薑姒想了想,忽見前麵掛著的竹簾,由是落筆:“惟我斑竹半簾道心清似水…”
隻是才寫完一個“水”字,她便想不出下句來,由是不得不擱筆,道:“我卻是個愚鈍的,自古上聯亦得,下聯難對,竟壞了一幅好畫…”
說完,便在靈芝端來的木盆裡淨了手,又聽前麵老太太已經出來了,這才出了去。
中午是在老太太房裡用的齋飯,薑荀也終於起了身,瞧著竟然是好了不少,與薑姒一起在跟老太太說了話,才回房去。
客房的走廊依舊是東西兩頭,而薑姒對西邊的客房,也算是知道了。
有的事情,問蕭縱,不如問薑荀。
她站在房門前,看薑荀還要往那邊走,終於還是問道:“姒兒若不想嫁傅臣了,堂兄可有法子?”
薑荀病中顏色憔悴,聽見這話,卻陡然回頭來看她,那眼神裡透出的刺探卻差點讓薑姒沒有勇氣直視。
過了許久,薑姒沒有說話,薑荀也不曾言語。
良久,他才道:“祖父若回來,你隻管與祖父說,他定不勉強於你。況你與傅臣,原本隻是彆人在傳,不曾有三書六聘…隻是你要想清楚,名聲二字最累人。”
說完,他又補道:“不嫁他,找個人口簡單些的人家,少些勾心鬥角,更好。”
薑荀竟不曾問她緣由。
薑姒忽然一笑,埋下頭,也不知說什麼,她也有些心裡不安定,可薑荀說了,她奇異地平複了那種不確定,如今也知道背後是有人支持著她。
“荀堂兄這樣善解人意一句不問姒兒,姒兒倒什麼也不好問了。我才不久,在這裡碰見了魏王…”
到這裡,她卻不往下說了,隻抬眼看著他。
薑姒很確定,薑荀知道自己要問什麼。
“你聰慧,一點就透。你之所想,便是事實。”
薑荀終於明白過來了,前麵說傅臣的事,竟也是試探。
他不由得歎氣,伸手刮她瓊鼻,笑罵道:“鬼靈精,心機也耍到我跟前兒來了,你喜歡誰便嫁給誰,左右府裡有老爺子,過不久興許還有我。萬事隻管放心大膽地做,如今…我隻得你一個親人了。”
家中兩個妹妹,不願得罪那外室與父親,早已算不得什麼兄妹了。
薑荀這話說來無端淒涼,可他如笑春山,一擺手,便道:“外頭冷,早點回你
自己屋裡去吧。”
薑姒算是解了惑,不管蕭縱是個什麼居心,作為寵妃之子,也曾是繼承大統人選之一,可他如今隻是孤零零一個魏王。本朝太子昏庸,七皇子還不曾看出有什麼出色的地方,頂多是比太子好上一些。這樣算來,蕭縱起心,也是尋常之事。
薑荀多年裡來過淨雪庵數次,一來二去認識了蕭縱似乎也不很奇怪。
隻是…
謝方知早先拉攏薑荀,又是個什麼意思?
難道是七皇子那邊也覺得薑荀厲害?
不知不覺地,推開了門,薑姒便發現了:她知道七皇子這邊要緊人物有哪些,也知道了蕭縱這邊的一些情況。
隻是對比起前世,似乎又起了一些奇怪的變化。
上一世,有這些事情嗎?
七皇子最終奪得皇位,乃是上一世已經出現過的結局,那麼這一世到底鹿死誰手?
薑荀幫著魏王,又是否能成功?
怪隻怪自己太短命。
薑姒自嘲一笑,帶著丫鬟們進了來,才瞧見窗邊的畫已然風乾了墨,便要收起來。
可在看向右上角的那一霎,她忽然愣住了。
窗是開著的,外頭雪落覆蓋了一切痕跡,翠竹白雪,說不出地靜寂。
窗外一叢竹,白紙上也有一叢竹。
宣紙右上角,題著薑姒方才落下的上聯,而此刻,旁邊竟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句。
字跡沉凝之中略帶疏狂,筆墨卻很瘦,透著點蕭瑟。
惟我斑竹半簾道心清似水,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這一句,忽叫薑姒覺得寒徹骨了。
雖則這一句似乎已堪破了、參透了,偏偏帶著一種難言的諷刺與譏誚。
何人對上了她這一聯?
薑姒手指抖了抖,站住了許久不曾動,眼神閃爍,卻是心下亂到了極點。
對薑姒而言,重生之前那一世,何嘗不是黃粱一夢?
她忽道:“紅玉,立刻去打聽打聽,庵中可還住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