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十更】(1 / 2)

提洛斯的水上巡視之旅並不順利。

大河的泛濫給航路帶來了諸多問題。以前的航路現在已不可辨認,可以泊船並提供補給的碼頭消失不見,船隊在下埃及的大片澤國中航行,船上人員也都心裡一派茫然。

唯一稍有改善的是天氣,雨水漸小,近期一直在大河上肆虐的大風也已平息。船隊可以偶爾停泊在某個淺灘處,由擅長捕魚的水手捕魚,並收集些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作為菜蔬,擴充船隊的補給。

而提洛斯擁有在船頭獨處的特權。

身為埃及法老,提洛斯出巡時乘坐的是整個下埃及最好的龍骨船,船舷每側有二十名槳手,劃動長長的木槳。

身後的槳手們喊著號子,在泛濫季的濕熱天氣中將法老的巨船快速劃動。

提洛斯則木然坐在船頭,滿腦子都是上一次和艾麗希一起坐船出遊時的情形。

“好大的船——”

艾麗希柔媚的聲音似乎在耳邊響起。

她從船舷處探身出去,試圖摘取水麵上一朵藍紫色的蓮花,身體剛一個趔趄,被提洛斯一把提著腰拎了回來。

“它好看嘛……”

艾麗希嘟著嘴,隻顧惋惜地盯著那朵擦肩而過的美麗蓮花,絲毫不顧身邊坐著滿臉鬱悶和緊張的法老。

提洛斯揮一揮手,坐在他身邊的艾麗希就此消失了。

他知道這隻是他在失去艾麗希之後,以回憶構築的幻象而已。

這幻象也並不總是那麼美豔迷人,艾麗希也做過不少荒唐的壞事,她命人往水裡扔過不止一個衛士、侍從,或者是書記員,隻要他們對她有小小冒犯,她就會這樣懲處,畢竟扔下去之後還會讓水性好的水手再撈上來。

“膽敢冒犯你們的王妃,就扔你們去大河裡喂鱷魚!”

艾麗希總是這樣威脅從水裡撈起的落湯雞。

然而她第一次見到水中巨鱷,卻縮在法老懷裡根本不敢探頭,彆提扔人去喂鱷魚了。

隻知道嘴硬的小東西啊……提洛斯略有些無力地想。

自從得知大河泛濫的水位足以沒過整個薩卡拉行宮的時候,提洛斯的心就一直處在這種極度分裂的哀傷與憤怒裡。

他奮力回想著年少時受她羞辱的情形,一一細數她的缺點,她成為王妃之後各種矯情各種惡;

可是這些回憶帶給他的恨漸漸消失了魔力,每到這種時候,提洛斯的思緒就會不受控製地溜向彆的地方,他會轉而回憶起他彆有目的地迎娶艾麗希之後,和她共度的那段快樂時光。

提洛斯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當初他為什麼要送艾麗希來薩卡拉的行宮?

難道不是為了讓這個女人低下她驕傲的頭顱,匍匐膝行到他麵前,親吻他的腳背,然後哭泣著請求他的原諒嗎?

難道他還真想讓一個女人為整個埃及而犧牲?

而現今他又為了什麼,拚儘全力趕來,難道就是僅僅為了尋找她那副被水泡爛、失去形狀、被鳥獸撕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的身軀嗎?

提洛斯決計無法釋懷——

當初他遵從神諭,才會將艾麗希送往薩卡拉。

他把一切都交由河神的意誌決定,然而神明卻如此殘忍地對待他?

以前他總把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存放在心裡,如今卻發現,他恨了半生又糾纏了半生的人,可能再也見不到,恨不到了……他曾經投入的那些強烈情感,現在已經毫無意義——

年輕的法老第一次想要親口問問神明:

眾神啊,敢問人心是你們的遊戲場嗎?

*

王室的船隊花了足足七八天時間,才抵達薩卡拉附近。

抵達這裡的時候,最老練的水手,最熟悉薩卡拉行宮的領航者,也不由得發愣——麵前一汪澤國,茫茫無際,根本無法判斷行宮的具體位置。

“吾王,按照遠處吉薩金字塔的位置和附近先王金字塔的位置,可以確定這薩卡拉的行宮,就在……就在這片水麵下……”

說話的是一位名叫薩沙的二等祭司。王船出行的一應占卜事宜,理應都有大祭司森穆特完成。森穆特目前行蹤不定、生死未卜,這個薩沙就被抓包,來到法老身邊,頂替森穆特。

“在水下……”

雖然早有預感,可到了這時,提洛斯的嗓子突然就啞了。

禦用領航者格裡高極其無措地回答:“是……而且前麵的一艘船發現了薩卡拉行宮的星象台,台上的觀星石碑……”

提洛斯精神一振,循聲向前望去:“石碑……在哪裡?”

格裡高無奈指指前麵的船,確切地說,指向了船身以下。

清澈的河水之下,依稀可見,三角棱柱石碑,鑲嵌著一道又一道向下延伸的銅線,尖頂完全沒於水麵以下。

薩卡拉的行宮完全被泛濫的大河淹沒了。

法老站在船頭,覺得自己的雙膝不住地發抖。

他的王妃,還有他還未出世的孩子……還有機會逃過這一劫嗎?

或許大神官一家早就安排,幫助艾麗希逃脫,也說不定。

不——提洛斯搖搖頭。

大神官那個老狐狸,一早就存心將愛女雙手奉上,以換取他和兒子索蘭將來仕途平穩,應該不會故意違拗法老的意思。

唯一一線希望,是大祭司森穆特。

當初是森穆特親自把王妃送往薩卡拉的行宮的,在那之後他並沒回來,完全失蹤。

提洛斯非常信任他的大祭司,森穆特是先王從平民少年中發現,並且交由提洛斯,由提洛斯一手提拔起來的。此前森穆特一直非常感激法老的“知遇之恩”。

算起來大祭司和王妃在一起,已經共處了小半個月了……如果他們還都活著的話。

提洛斯想到這裡就覺得不舒服,伸手使勁揉了揉胸口。

“王,您看那裡,飄來的……”

“好像是王妃的‘轎輦’——”

提洛斯新任命的衛隊長高聲提醒。

那其實是一座雪鬆木打造的四角床,擁有堅實的木製框架,可以由轎夫抬起。因此它既是艾麗希的臥榻,也是她出行時的交通工具。此刻它飄浮在水麵上,原地打著轉。

這座四角床的木料上塗著金漆,陽光一照金燦燦,確實是艾麗希過去喜歡的風格。

但這副浮誇的外表無法掩蓋它曾經經受過的磨難,木料上的金漆殘缺,似乎經受過四處撞擊。四角木柱上清晰可見,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齒痕、爪印,

原先四麵垂掛的亞麻布早已被撕成殘片,一絲一絲地掛在木製框架上。

大大小小的鷺鳥棲在殘破的四角床框架上,待到有船隻靠近,便一起呼啦啦振動著翅膀飛走。

這座四角床被水手們用頂端帶有鉤子的長竿勾回來,拖至法老麵前。

提洛斯凝望著,似乎能看見艾麗希慵懶地臥在這座四角床上的樣子。

但是她人去了哪裡?

提洛斯問自己:難道她曾經這座四角床上避難?然後慘遭鱷吻,活生生丟了性命?

法老咬牙,心裡突然生出恨意:艾麗希,你……竟這麼沒用的嗎?連活到王趕來救你都做不到?

“那邊,吾王,您看,您快看,那裡有船——”

前麵船上的一名水手忽然大聲呼喚。

“那不是龍骨船……像是匠人們手編的紙莎草船……”

禦用領航者格裡高這時趕到了法老的船上,半跪在法老身邊,一邊觀察,一邊為法老指點。

“奇怪了,通常紙莎草船都沒有這麼大。”

船隊派出數枚小艇,奮力向那條“紙莎草船”劃去,很快靠近,有人大聲叫喊:“這裡有一個人!”

“還活著!”

提洛斯精神一振,好不容易把“是不是王妃”這幾個字給吞了回去。

數枚頂端帶著鐵鉤的長竿同時伸向那座奇異的紙莎草船,將它拖近。

半跪在提洛斯身邊的格裡高突然興奮,向法老指點:“這是將好幾條紙莎草船綁在一起,連成的一座大船。這樣的船在水上行駛,要比單獨的小船穩定好些。”

格裡高一時感歎:“這究竟是怎麼想的,王妃的人能想到,我怎麼就從來沒想到過?”

禦用領航者一時又恍然大悟:“對了,薩卡拉有一個匠人隊,是派去修王妃的陵陵陵陵……”

見到提洛斯眼神如刀,格裡高好不容易把“陵墓”這個詞吞了回去,左右掩飾:“也許是匠人隊的匠人也避到了薩卡拉,幫助王妃造了這樣的船隻……”

正說話間,那條大型紙莎草船已經被拖至王船跟前。

格裡高一眼瞥見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一時間驚叫了一聲,連忙伸手捂嘴,低下頭,好半天卻聽不見性格倨傲嚴酷的法老出聲嗬斥。

他偷偷抬起頭,才發現法老瞪著眼睛,像是王宮跟前高大的石雕立像一樣僵裡在船頭。

“救……救命!”

渾身是血的人虛弱地發出一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