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2 / 2)

帳內一個黑發黑眼睛的年輕人,十分懶散地倚在一張鋪著獸皮的高背椅上,身體歪向一隻木質矮幾,胳膊肘支在矮幾上,雙腳則高高地蹺著,鞋底衝著來人。

他的打扮十分粗獷隨意,隻穿著皮製的衣物,雙肩之中,隻有左肩披掛著肩甲,右肩與上半身完全袒露。他的黑發被一枚鑲嵌有鷹頭的黃金壓發整整齊齊地壓著,發尾自然垂落於他的雙肩與後背。

年輕人的五官生得鮮明而俊美,微微揚起的嘴角則為他增添了幾分玩世不恭,如果不是在這隻有駐軍的荒漠,而是在草原、村莊、大都市裡,這年輕人注定收獲無數青睞的眼神與芳心。

他的眉骨稍高,兩道長眉濃鬱,有力地弓在漆黑的雙眼之上,再加上眼神狂放不羈,為他那副過分俊秀的五官增添了一股狠勁兒。

隻不過那對薄薄的嘴唇,時刻用力抿著,既像是要表達不屑,又像是受了傷害之後不願傾訴,寧願獨自默默忍受的樣子。

信使常年在孟菲斯,不止一次見過艾麗希王妃,自然認得這位和當今第一王妃眉眼肖似的年輕人,是王妃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駐守王國東麵門戶的大將軍索蘭。

索蘭素有一個“狂將軍”的綽號,據說這是因為他自從接任將軍一職,曾率領邊境軍大小不下百戰,未嘗經過一敗。大將軍在戰場上向來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從不後退半步——因此他有這資格“狂”。

可若不是送信,信使也不會知道他竟然這麼“狂”。

年輕人伸手接過了送來的信件,將上麵同樣用莎草紙製成的封皮拆開,一麵拆一麵埋怨:“死老頭,沒事又送這莎草紙信件,不是告訴他讓派人送口信就行了嗎?費什麼事!”

信使頓時覺得心驚肉跳,每一個字聽入耳,似乎在減少他對大神官大人的無比忠誠與敬仰:“死……死老頭?”

索蘭懶洋洋地接過信件,隨手從身邊的皮袋裡取出一枚雕飾有鷹頭的護身符,默默催動咒語,那枚護身符向外釋放出光亮,索蘭則半閉著眼,開始“感受”這份遠道而來的信件。

這是一種貴族們信件的方式,信使曾經見過——對於不常文字的貴族們而言,護身符與咒語是必須品,否則就算身份再尊貴,也無法看懂紙莎草信件上的文字。

因此用書信傳遞極其安全,不像傳口信可能會泄露消息或是由送信人將意思扭曲。

但是絕大部分貴族們都極度珍視這種“能力”,因此這世上也隻有索蘭一個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批評大神官,說他“費事”、“多此一舉”。

信使心中默默地替大神官解釋:用這種方式送信,無論任何秘聞,都隻有送信人與收信人兩個知道。

誰知下一刻索蘭就大聲嚷嚷出聲:“什麼?法老要殺掉我妹妹?”

這一聲喊得十分響亮,附近幾個營帳都聽得見。

信使臉一僵,心想:大將軍大人,您怎麼什麼都嚷出來了?

“我妹妹那個臭脾氣,殺了就殺了吧!”

索蘭隨手將莎草紙信件往旁邊一丟。

信件上使用“僧侶體”寫就的文字,就算是索蘭扔了出來,整座營地裡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看懂。

但是信使光聽了這一句就已經張口結舌地呆在原地:……第一王妃……殺了就殺了?

這是親哥哥能說得出來的話嗎?

但索蘭帳中的衛士卻無人驚訝,似乎知道他們的大將軍向來嘴上不留情麵。

誰知這還不是索蘭能說出最損最狠的話。

“不過,就憑法老那個軟綿綿的個性,他是絕對沒辦法看著我妹妹死的——他會先送我妹妹上絕路,然後哭著喊著又把她救回來……”

信使早就聽呆了。

竟然能這樣評價殺伐果斷的法老陛下?

……軟綿綿的個性?……哭著喊著去救人?

信使有一種想要伸手捂住耳朵的衝動。

大將軍號稱勇武無雙,卻如此口無遮攔?

果然還是年少輕狂啊!

——不愧是“狂將軍”索蘭。

整個營帳裡頓時全然一派若無其事的氣氛,仿佛孟菲斯方麵從來沒有送來什麼急信,也從來沒有什麼壞消息落入大將軍耳中。

索蘭立即命人安置信使,將人好吃好喝地照顧。

然而在信使離開之後,索蘭命侍從撿起那封紙莎草信件,然後將自己一人留在營帳內。

這位出身優越,手握下埃及大半兵權的軍方將領,望著麵前案幾上一盞油燈,盯著燈芯那一苗搖搖晃晃的火焰,忍不住暢快地大笑出聲。

“艾麗希……兩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我的好妹妹,你的命運還真的很奇特啊!”

索蘭想到這裡,將那枚紙莎草信件用油燈點著,看著那牙黃色的紙張上,極少有人能辨認的象形文字慢慢消失於火焰。

“看來我離孟菲斯的距離確實遠了一些,時間也久了一些,是時候好好了解了解王都的情形了。”

“但是……從什麼地方下手才好呢?”

索蘭想:看起來他需要一個契機。

*

法老提洛斯從薩卡拉匆忙返回孟菲斯。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在索蘭口中得到了怎樣的評價——他甚至不知道見到王妃的家人,應該做怎樣的交代。

因為當天在殺戮者孔斯發動襲擊之後,他就丟下了自己的妻子和還未出世的孩子,匆匆離開那裡,嘴上說得漂漂亮亮,說是為了整個埃及的穩定與繁榮。

自那之後,他甚至沒有膽量派人回頭去打探艾麗希的消息,她究竟是生還是死……

他真的就這樣將王妃丟在身後,完全不處置,也完全不過問——不是因為痛恨,而是因為膽怯。

在回孟菲斯的船上,提洛斯的心一路落到穀底。似乎沿途他看見的每一件景物都在提醒他——來時的路上他有多急切,現在的他就有多狼狽。

好在法老的涵養還在,提洛斯一旦以他那沉鬱肅穆的氣度露麵,多少能穩住周圍的人心。

隨從與衛士們都相信:雖然王妃沒有隨同法老歸來,但是法老在,秩序在,埃及就依舊是遵循瑪阿特的指示,和平而富庶的國度。

孟菲斯碼頭也是這樣一個崇尚秩序的地方。

當法老提洛斯的王船靠岸的時候,碼頭附近的水位已經落至大河泛濫季的正常水平,標識航道的標記大多露出水麵。船隻來來往往,都有條不紊地遵循正確的航道。

這時大河上的航運已經恢複了七八成。

大批大批的大麥與小麥從糧倉裡運出,裝上糧船,送往各個諾姆。這在泛濫季是各諾姆的救命糧,也是王室控製下埃及的手段。

漁民們已經恢複了在大河上拉網捕魚,此刻將一簍一簍帶著天然水腥氣的河魚送到岸上。

前往各地的商船在洪水高漲時曾經停航過一陣,現在基本上都恢複了。船上載著令人目不暇接的貨物:一匹一匹的亞麻布,原色的、染成各種顏色的……埃及的特產莎草紙、水果、蜂蜜,來自努比亞的象牙和黃金……一條接一條,極有秩序地駛離港口。

提洛斯的王船到來,碼頭自然停下一切進出港。船隻在港口管理官員的指揮下,為王船讓出一條水上通道。

與此同時,無論是岸上還是船上,無論是本土埃及的船夫水手,還是來自外鄉的商人,無不就地單膝跪下,俯首避開法老的視線,避免任何無禮的直視。

提洛斯仿佛一座沉默的塑像,立在船頭一動不動,任由帶著水汽的風卷起他的黑色長發,挾著它們在空中飛舞。

當王船抵達岸邊,提洛斯沿著岸上搭出的跳板,穩穩地站在岸邊時,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提洛斯不是個愛張揚的人,他站在岸邊,背著手,轉過身,眼光凜然,向大河上望去。

岸邊是一列列還未出港的貨船。船上的人們全都恭敬地麵向法老所在的方向行禮。

大河上的風同樣卷起人們的頭發,吹散了他們用來遮陽與保暖的頭巾,即便如此,在法老麵前,沒有人敢有絲毫動作,人們隻能任由頭發吹散,哪怕頭巾飛入水中,他們也都隻伏在船板上,隨船隻一道,按照大河上波濤的節奏,一起一伏。

提洛斯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頓時冷哼一聲,由王室衛隊護衛,趕回法老的王庭。

王庭裡,提洛斯終於再沒有為那座金合歡花庭院駐足——事已至此,沉湎於過去再無任何意義。

但是那座空空蕩蕩的庭院附近,有王庭侍女在為第一王妃艾麗希祈福,因此點燃了艾麗希最喜歡的熏香——那是一種用花草精油特製的熏香,與埃及人常用在香膏裡的厚重香料完全不同。

在被熏香氣息侵染的那一刻提洛斯突然呆滯當場。

他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在孟菲斯碼頭,他從王船上下來的時候,河上充滿水汽和淡淡魚腥味的風中,有一種淺淡的、獨特的清新香氣。

但直到此時此刻,提洛斯才將那種曾經觸動他心弦的香氣和金色燦爛的柔軟長發,寫滿好奇與自尊的碧綠色雙眼聯係起來。

提洛斯立即轉身,飛快向身邊侍從詢問某名女犯的關押情況——

此刻他心中痛苦不已:薩卡拉之行,他不僅在難以釋懷的舊人麵前丟掉了屬於法老王的尊嚴,或許還與一枚能將他從此拯救的稀世珍寶擦肩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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