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黃妙雲斷了張素華和尤貞兒在黃家的特彆待遇,由奢入儉難,此二人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吃不上燕窩,出不了門,便立刻告去了老夫人跟前,左不過用一些老法子,明裡裝大度,暗裡訴委屈。
老夫人心裡有幾分心疼她們母女,但更要緊的是估計她自己的顏麵,黃家人可以不照顧尤貞兒和張素華,但是不能不顧她這個老夫人的麵子。
黃妙雲到福壽堂的時候,老夫人早板著臉,大有興師問罪之態。黃妙雲並不給老夫人開口的機會,她讓丫鬟將懷裡厚厚的賬本等物,擱在老夫人手邊的小炕桌上,糊塗似的道:“老夫人,內宅之事總要有個交接,為免以後有什麼差錯,今兒先請您掌眼,往後再有什麼事兒,便不礙著表姑母和表姐了。”
老夫人雖說偏袒著張素華,心裡究竟不知道張素華做到了什麼地步,她便順著黃妙雲的意思,翻看了賬本,這不看不要緊,一看真是嚇一跳!
黃家在張素華手下,府裡下人的工錢幾年沒漲過,各房各院的月例銀子也依舊如初,開支卻逐年大幅增加!還有其他各種巧立名目的支出,稍稍多些心眼,便看得出來端倪!
譬如園子裡原先的荒的一塊地,三年前就開墾了出來,用來種杜鵑花,黃家的杜鵑是新年前後開花,老夫人往年不過取二三枝插瓶,其餘時候,再沒見過,據她所知,府裡的人,也少有愛杜鵑的,但杜鵑的種植維護,所用仆從的銀錢補貼和肥料等開銷,一年四季竟都是等同的,就算種的是一年開花三次的杜鵑,也不該是四季費用等同。
再有房屋修葺等事宜,也有蹊蹺之處。
黃府是黃家人世代傳下來的祖宅,前幾十年黃家人口昌盛的時候,主子多達三十多位,後院足有七間獨立的院落,隻是黃家如今人口單薄,兩個郎君都搬去了前院,後院許多院子都空了下來,並沒有人住。
在薑心慈治下,這些空院子一年檢修一次,日常並不維護,在張素華手下,卻是每月皆有修葺,大大小小修修補補,一年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皇宮裡尚且有空餘的宮殿,黃家怎麼就空不得?!
老夫人隨便翻看了幾下賬本,臉色逐漸鐵青,她放下賬本,又去看各處當值的仆從名單,細數之下,她不管家的這些年,黃家又添了七八個下人!原先老太爺在的時候,她就覺得府裡冗員,後來家裡添了孩子,才漸漸好些,如今又加了這許多,也不知道黃家後宅究竟有多少事要讓她們去做!
添人做事是小事,人多了,府裡就變味兒了,好像老湯平白加水,不再是原來味道,總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而且這些事,老夫人通通不知情!
老夫人忍不住拿鼻子哼了一串氣息出來,她按下冊子,不再看了,隻是臉色仍舊沒變。
黃妙雲微微笑著,欠身道:“老夫人過目了,若沒有問題,孫女便回去了。”
老夫人氣極了,腦子裡早忘了張素華起先告狀的話,壓著脾氣,儘量溫和地同黃妙雲說:“回去吧,你初初接手,彆太累著自己,日後你學的日子還長著。這些東西暫時留我這裡,晚些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黃妙雲笑著應是,行了禮便走了。
門兒一關上,老夫人便發了一通脾氣,砸了一套茶具,一個茶壺四個杯子,一個接一個地砸下去,一點兒餘地不留,一地的碎渣,好像地震過似的。
張素華和尤貞兒大氣不出,對視一眼,紛紛低頭,做小伏低。
老夫人沉默良久,才斂了脾氣,緩緩開口道:“你們做這些事,是在打我的臉!”她把賬冊扔去張素華身上,打得張素華胸口一痛。
張素華打開賬本,黃妙雲在薑心慈的協助下,整理的井井有條,她的每一個心機,都被陳列出來,她一頁頁地翻看著賬本,臉上越發火辣。
老夫人攥拳捶了一下桌子,咬牙問道:“你每年孝敬我的東西,可能比得上你貪墨的三分之一?!”
張素華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尤貞兒也連忙跟著跪下,母女二人也不辯駁,隻是默默流淚。
老夫人往後一靠,靠空了,才發覺背後什麼都沒有,涼涼的,空空的,就好像她這一生,到頭來什麼依靠都沒有。
她坐直了身子,捏了捏眉心,說:“……銀子我且先不說,你往黃家添那麼多人,有什麼用?你告訴我,有什麼用?”
張素華當然不能說,她是為了安插自己的人手,隻是現在裝成為了老夫人的孝順模樣,老夫人未必信,便依舊是緘默不言,黯然傷神。
老夫人乏得很,她揮揮手,道:“罷了,日後就在我這裡老實些,我吃什麼,你們就吃什麼,畢竟你們也沒花一分銀子,拿著主子的做派,終究是要人說閒話的。我費勁心力才在他麵前保住你們,你們也給我省省心吧!貞兒你暫時也不要出門了,寄人籬下,就要有寄人籬下的樣子!”
張素華拉著尤貞兒低頭出了門,老夫人的眸光變得冷了起來,她一直是信任她們的,如今卻覺得,大抵除了死去的嫡子,這世上值得信任的人,怕是沒有了。
福壽堂又和往常一樣寧靜,隻有院子裡樹葉沙沙作響。
張素華和尤貞兒母女二人關上門說話,兩人也不哭了,互相擦了眼淚,眼神忽然堅定起來。張素華抓緊了尤貞兒的手,表情有些悲痛地道:“……我早知道老夫人不可能一直護著咱們倆。”
尤貞兒也很心慌,她臉上淚痕未乾,焦急道:“娘,咱們銀子還剩下多少?”
張素華安撫尤貞兒說:“這你放心,我早有準備,日後便是離府,你我也能好好過日子,隻是我擔心你的婚事,等你嫁出去,我再離開黃家!”
尤貞兒欲問其他,張素華卻是不說了,隻叫她安心,說自己留有後手。
張素華又勸說:“今日你怕是出不得門了,安心在家裡抄一抄佛經,晚些拿去哄老夫人開心罷!”
尤貞兒二話不說,立刻就去叫丫鬟研墨,抄寫老夫人喜愛的佛經。
沒多久,尤貞兒就在窗戶邊看到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將賬本送還回箬蘭院。
箬蘭院裡,黃妙雲正和親人一起打理庶務,言哥兒不大聽得懂,在一旁勤於吃東西,倒是黃敬文,許是因為要成家的緣故,也認真聽了一些,還在旁邊仔細思考,憋了不少意見想說,奈何黃妙雲考慮周全,一樁樁,一件件,下人一呈報,她立刻有了主意,黃敬文喉嚨裡的話,提了好幾口氣,愣是一句都沒說出來。
薑心慈打發胡媽媽到隔壁議事廳去瞧的時候,胡媽媽將這情形當做笑話說給了她聽,薑心慈頓覺欣慰,又有些愁容地說:“女孩兒總是懂事得更早……”
胡媽媽笑容慢慢淡了,她想起了當初薑心慈剛嫁進黃家的時候,黃懷陽也是有些不懂事的,其實薑心慈包容黃懷陽更多,不過黃懷陽也待薑心慈十分好,是男人裡的典範。
日落西山,黃妙雲口乾舌燥地回到薑心慈身邊,喝了不少水,還歎了一聲,管家真累,這還是在薑心慈和胡媽媽的指導下,若沒了她們二人,還不曉得忙成什麼樣子。
薑心慈溫和地笑著說:“今日事兒多,日後就好了,再有我和胡媽媽,你隻略盯著些就是。”
這一夜黃妙雲回去之後,睡得很實在,至於儲崇煜的事,她暫時給忘記了,隻是次日早晨起來,梳洗打扮的時候,立刻又想了起來。
黃妙雲坐馬車去騎馬場的時候,一路忐忑。到底還是見到了儲家人,她隻給長輩行李,匆匆見過平輩,便老實坐下,不大瞧儲家的郎君,便不知道儲崇煜現下是個什麼樣子。
儲歸煜瞧了黃妙雲有心事的模樣,緩步過去,跟她打了招呼。
黃妙雲連忙想起來答應儲歸煜的事,說道:“方子已經替你問過了,恰好我母親知道,雖不大準確,但也可用,若表哥需要,我倒是可以再試試看,是否能調整出更美味的配料。”
儲歸煜送走馬燈黃妙雲,為的是替未婚妻求一道蘇州四色酥糖的方子,以備未婚妻家裡人上門的時候,可以招待。
“多謝表妹,真是感激不儘。”
黃妙雲又說:“表哥,方子我叫大哥擬好了給你,我字跡醜陋,不好獻醜了。”
她當然是不想將自己的字留給儲歸煜。
儲歸煜笑了下,毫不介意道:“暫不急著要,敬文什麼時候給我都可以。對了表妹,昨日怎麼你們都沒有來,可是家裡有什麼事?”
黃妙雲含笑應付,並不答話,儲歸煜了然一笑,不再探問,黃妙雲複又坐下,遠遠地觀馬。
儲歸煜回了世子夫人身邊。
儲崇煜就在世子夫人後麵,他將視線從黃妙雲身上拉回來,麵上死氣沉沉,男人總是最懂男人,儲歸煜剛才真的不該用那樣的眼神看黃妙雲,那是男人看著喜歡的女人,才有的眼神。
可儲歸煜,已經定親了。
儲崇煜左手不自覺地放在腰腹之間,像是護著什麼東西,心中一陣悶痛。
世子夫人笑望著儲歸煜,又低聲問道:“你和妙雲丫頭說什麼了?”
儲崇煜抬了一下頭,目光落在儲歸煜的下巴上。
儲歸煜臉上掛著燦笑,答說:“請她幫了個忙。”
世子夫人一邊遙看賽馬場,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昨兒妙雲丫頭怎麼沒來?他們一家子都沒來吧?”
儲歸煜聲音就更小了,他說:“許是有些不便說的緣故……應當沒有什麼大事。”
儲崇煜睫毛輕顫,發白的嘴唇抿了抿,左手又捂上了腰腹,那裡,藏著黃妙雲回絕他的信件。
黃妙雲言辭委婉,卻分明是勸他不要輕舉妄動,大抵,他是配不上她的。
難得秋高氣爽的日子,天上升起薄日,賽馬場上的郎君們越發躁動,儲金煜早早混了進去,儲林玉在世子夫人和黃宜倩跟前興高采烈地說:“今兒好像比賽射箭,定國公家的老夫人特設了彩頭,是一柄玉如意!是鴛鴦花紋的,聽說是前朝匠人為已逝心愛之人雕刻,至死方休,意頭極好!”
鴛鴦也是如此,伴侶死了,絕不獨活。
黃宜倩眼睛一亮,想起一些有關這柄玉如意的傳聞,她記得整柄玉如意都是用的羊脂玉,價值不菲,忙說:“這樣大的手筆!可說了什麼規矩沒有?”
儲林玉說:“就說誰的箭落得遠,就是誰的,娘您瞧瞧,都要比起來了吧!”
黃宜倩說:“這老遠的,誰瞧得見!”
她話音剛落,定國公夫人已經吩咐了人,讓郎君們走進些,小廝們將靶子也挪近了一些,棚子下的人,皆可清清楚楚觀戰,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儲林玉有些惦記玉如意,就催促儲歸煜說:“大哥,你也去試試!你臂力尚可,萬一贏了呢!”
儲歸煜本不欲去,卻聽黃妙雲在逗弄言哥兒,催著言哥兒也去試試,便轉身問黃妙雲:“妙雲表妹喜歡玉如意?”
黃妙雲愣然抬頭,笑說:“不過是叫言哥兒去練練膽子。”
黃敬言從椅子上跳下去,擼起袖子信誓旦旦地說:“姐,我去給你掙玉如意!”
黃妙雲笑容愈大,就黃敬言的個頭,想在一眾郎君裡取勝,太滑稽了,不過貴在心意嘛!
黃敬言去了之後,黃敬文也跟著去了,儲歸煜與他們倆比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