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素三鮮餛飩
這邊鄒恒腳步煩切地回到濟安堂,將藥箱往出來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擲,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鄒伍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對師父的脾氣還是了解的,遂抱著藥箱畏縮在一旁,也不吱聲。
砰的一聲,鄒恒將茶盞重重一落,問道:“那一碗麵館什麼來頭?”
“啊?”鄒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說,“就是個麵館啊,賣雜醬麵的,老板娘還挺好看的那個……”
“廢物!我問你老板娘了?”鄒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問的是她店裡那個叫什麼年的夥計,到底是什麼人?”
鄒伍眨巴著眼:“您說年哥兒?他叫餘錦年,燒菜挺好吃的。我們濟安堂的夥計們都喜歡吃呢,我也喜歡……”
“餘錦年?”從那小子的談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醫門,不可能有如此學識,鄒恒將自己記憶中認識的名醫老醫翻了個遍,也沒想到誰家收了個這樣年輕的餘姓徒弟,“他是哪裡人,可知師從何方?”
鄒伍呆呆地說:“不知道啊,他不是個廚子嗎……是師父也喜歡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問問春風得意樓的掌廚,認不認識他師父?”
“……”鄒恒抬頭看見自家傻站著的徒弟,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收了個一臉蠢相的徒弟,頓時胸口一悶,不耐地揮揮手,“滾滾滾,彆站這兒礙我的眼了!”
“哎!”鄒伍抱著藥箱,歡天喜地的扭頭就走。
鄒恒更是氣得倒抽一口。
與此同時,門外長街上,遙遙唱起了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蝦皮餛飩素三鮮,蘿卜香菇雞鴨全,一碗烹來鮮又鮮!”
而百步之外,季鴻與餘錦年正從壽仁堂隔壁的平康藥坊出來,拎著買來的活絡油,見有臨街叫賣夜餛飩的,餘錦年立即眼睛一亮,攔住了他,買了兩碗素三鮮餛飩。
挑擔的餛飩郎也算是信安縣夜裡一景了,因為他們挑的不是餛飩,而是信安縣窮人們的夜生活。這樣的餛飩郎擱上兩條街就會有一個,兩個木挑子裡一側裝著小風爐和炭火,另一側則是盛著各色餛飩和調料的抽屜,肩上再掛幾個大水葫蘆和小杌紮,遊街穿巷,隨走隨停,直到月儘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縣一旦入了夜,就沒什麼樂趣了,唯獨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能讓人蠢蠢欲動。夜裡失眠,一覺醒來聽見吆喝,想買的人家推開窗扯兩嗓子,餛飩郎就會滿麵笑容地跑過來,問你想吃個什麼餡兒的,連門都不用出,直接從窗子裡遞進去,熱乎乎的吃完了再到頭大睡,一覺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兒了。
這時候吃的就不是餛飩本身了,而是吃這樣一種滋味兒,就像是小時候坐綠皮火車,明知道那盒飯味道並沒有多好,卻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計地求大人給買一份。其實餘錦年也早就想這樣來一碗夜餛飩了,卻一直沒有機會,且覺得要是自己獨自二半夜跑出來叫餛飩,著實有些傻。
今天逮著了季鴻這個大閒人,陪自己一起傻,這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了!
三鮮餛飩是最鮮的一種餡兒,裡頭裹上香蕈、雞蛋與蝦仁,熱湯中滾沸,撮上蔥花與浮椒麵兒,最後連湯帶麵一起嗦進嘴裡,被燙得直吸氣還舍不得匆匆咽下,這是一種享受。
餘錦年坐在小杌紮上,捧著碗哧溜溜地吞餛飩,他嗜辣,還加了好多紅油辣子,夜風雖涼,餘錦年仍是吃的兩鬢冒汗,嘴唇紅通通的。
“官人,您的來咧!”餛飩郎又盛了一碗,給另一位麵容清俊的公子,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從方才扛著挑子遊街時,就注意到這二位了,這青衣公子寬袖長衫,長發逶迤,走在街上飄飄然然,這若不是旁邊還多了個一直說笑不停的活潑小官人,他怕是真以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鴻訥訥地端著碗,舀起一個還燙了嘴,他盯著少年豔麗的唇色,一時發起了呆。
兩側長街靜悄悄的,遠處邃黯無比,仿佛是沒有儘頭的黑洞,隨時會冒出幾個孤魂野鬼。以前這個時辰,季鴻是絕不會在外麵呆著的,連房間裡也要點上明晃晃的燈才行,隻是此時,坐在空蕩的街邊,聽著耳旁少年與餛飩郎的笑聲,他竟也覺得不怎麼可怕了,心裡也洋溢出餛飩的三鮮味道來。
好像隻要與少年在一起,身邊一切都會變化,簡直神奇得沒有道理。
而沒道理的源頭餘錦年卻渾然不知自己被人盯著,兀自開心地與餛飩郎交流餛飩餡兒的做法,還熱情邀請人家去一碗麵館賞光吃麵,企圖給自己拉來更多的生意。
吃完餛飩,二人回到一碗麵館。
季鴻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並不太困,倒是餘錦年,明明困得都睜不開眼,卻仍堅持要洗個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將何二田的病氣帶回來,傳染給他。
待餘錦年渾身散發著皂角香氣進屋來,季鴻正靠在大迎枕上,就著光亮看書。
餘錦年認得的字少,因此房中書更少,他連多餘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來的《青鸞詩集》,他很久沒看過了,這回竟讓季鴻給翻了出來,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經臨過幾個醜字,也都夾在裡頭,不知道季鴻看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