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眼睛看著那兩人,心中無限震驚:季三公子竟已沉迷如此,竟也染上了塗香抹粉的惡習不成!
世說紅顏禍水,他看這少年也是一鍋禍水!
餘錦年跟著粉鵑照舊去了內院,全不知嚴榮在後頭怎樣腹誹他帶壞了季公子,不過就算是他知道了,恐怕也會得意洋洋地摟著季鴻的腰耀武揚威,恃寵而驕地來一句“啊,就是帶壞了,怎樣?”,怕是要活生生氣死這位嚴大人。
兩人到了上次那間屋子,嚴玉姚已經在裡頭了,正靠在一張美人榻上小憩,一個小丫頭正緩緩地為她揉捏太陽穴,旁邊的小塌幾上擺著兩道點心菓子,瞧著模樣挺精致的,嚴玉姚隻嘗了一口就皺眉推開了。
粉鵑將食盒裡的山藥湯丸與藕絲羹端上去,嚴玉姚總之也看不見,便叫粉鵑給說說是什麼東西。粉鵑用瓷勺剜了一角藕絲羹,紅盈盈的山楂糕絲臥在彈嫩的白蛋羹上,看著賞心悅目,入口也爽滑即化,這藕絲羹晾得溫涼不熱,比起是一道熱羹,口感上更像是一種甜膏。
嚴玉姚這兩日跟嚴榮慪氣,沒吃什麼東西,隻偶爾被粉鵑勸著吃兩口米粥,胃中空了許久,眼下正翻惡心,不過這道酸酸甜甜的藕絲羹進了肚,倒是舒服很多,且心中有了慰藉,就也多吃了兩口。
她剛要與餘錦年說話,嚴榮清咳兩聲走了進來,嚴玉姚一見他就心中煩惱,沒好氣道:“哥哥盯我這般緊,是怕我紮翅膀偷偷飛了不成?”
嚴榮心裡也不痛快,不由語氣重了一些:“你怎麼說話?這樣的脾氣日後嫁了人,如何能相夫教子!”
嚴玉姚登時將勺子往碗裡一丟,眼中又紅又濕:“嫁人嫁人嫁人……你們將我領回來,不就是因為你們嚴家沒有女兒,要將我送出去做人情買賣!我在你們眼裡和外頭的女貨有什麼分彆?女貨還能有一張賣身契做指望,你們卻用一紙婚書讓我這輩子都與人做牛馬!”
什麼是女貨,便是那些拐來的,可以拿錢隨意買賣的姑娘閨女們。女貨是賤稱,隻因她們在外頭那些人牙的眼裡,早就不是個人了,就是個活貨物,隻要是活的就行,就能給他們帶來白花花的銀子。
嚴玉姚也算是大家閨秀,竟將自家哥哥與外頭的人牙比在一起,能講出這種話來,怕是真的對這樁婚事不滿到了極致。
“你是什麼身份,那些女貨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怎能相提並論!”嚴榮氣得頭腦發脹,張口就道,“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天經地義,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可還有一點閨秀儀禮?!”
嚴玉姚彆著頭,消極抵抗,充耳不聞,或許是得知曹諾就在縣中,心裡還抱著一點希冀,眼中甚還有些奇異的亮光。
餘錦年縮在屋角陰影裡,一副受了牽連的無辜表情,心想,怎麼我每回來都要聽你們吵架?我就合該要做個和事佬麼,他搖搖頭,小聲道:“那個,嚴大人……五小姐還有病在身,難免脾氣差些,你們也莫要爭吵了。”
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嚴榮不禁冷笑一聲:“她還有這般力氣朝我吼,可像是有病在身?我看她就是受了那些俗談雜錄的煽惑,淨日裡說的都是什麼沒規沒矩的東西!”
他一氣之下扭頭出門,往院中走了一段,一腳踹開了嚴玉姚的閨門,又叫來幾名小廝,吩咐道:“將小姐櫃中雜書都扔了,今後隻許給小姐看賢女書和女史箴規,誰在手腳不乾淨往小姐房裡放那些阿物兒,徑直打死!”
嚴玉姚睜大了眼睛,霍然坐直了身體,簡直是不敢置信。
一群小廝麵麵相覷,都紛紛看向了嚴玉姚。
嚴榮一瞪眼:“瞧她作甚麼,她是主子,我是主子?!”
兩個都是主子,隻有他們是奴仆,小廝們垂下頭,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進房搜刮起雜書,縱然粉鵑在一旁不住地使眼色,暗示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架不住嚴榮在門口抱臂督工,最後還是將所有的雜書一本不落地翻了出來,摞到院中。
這一看不要緊,竟有數十本之多,什麼誌異怪談、世情傳奇、話本小圖。
嚴榮指著道:“這就是你看的東西?拿燈來!”
“……”嚴玉姚已氣驚到說不出話來,直捂著頭陣陣發痛。
粉鵑嗵得一聲跪倒,求道:“大公子,求您彆、彆拿燈,小姐就這些東西了,她什麼都沒有,您就給她留下罷!粉鵑保證以後絕不再給小姐拿這些東西,就這些了,您就給她留兩本罷!”
“她還想有以後?”嚴榮質問一聲,又壓著氣吩咐底下人,“將小姐帶回房,以後每日定好時辰,我會請大夫來給她診脈,她就莫要出門了。”他又轉頭對餘錦年說,“今日便勞煩餘老板了,餘老板診過脈後有方有藥俱交給門前小廝即可。今日家中煩亂,讓季公子看笑話了,榮也就不虛留二位。”
這是要禁足的意思。
有一群小廝盯著,嚴榮便甩袖而去。餘錦年看了看嚴玉姚,又仰頭看了看季鴻,似乎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季鴻扶了下少年的腰,輕輕搖了搖頭。
餘錦年拿不定主意時向來是聽季鴻的,季鴻都這樣說,他也不好直接插手人家的家事,便挪移過去給五小姐診了脈,脈象還是那樣,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隻是兩日未能好好進食,又更弱了一些。餘錦年瞧著五小姐臉上煞白一片,便拿出羅老先生借給他的針包來,在太陽、風池、合穀各下了針。
嚴玉姚直著一雙盲眼望著前方,忽然說:“好不了了。”
“啊,”餘錦年意識到她是在說病的事,“其實能好的,五小姐,這病沒有那麼凶險,不過你要信我……”
“幫我個忙。”嚴玉姚打斷他道。
餘錦年問:“什麼?”
她從衣襟裡拽出個東西,正是那日曹諾從頸上摘下來的鑲金銀骨牙,她也一直貼身帶著。嚴玉姚摸索著,將骨牙偷偷塞到餘錦年手裡,不舍道:“今日我被禁足在院,怕是此後無法再與他相會了。諾哥是有情義的,姚兒知道,隻是……”
“唉。”嚴玉姚歎了一聲,“請年哥兒將此物還給諾哥,並轉告他,不要再等姚兒了。聽說滇府風景奇妙,天藍水碧,上有皚皚雪山,下有春意盎然,風花雪月、風土人情無不繽紛,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她向往道,“興宜府的家早就沒了,讓他回滇府去罷……姚兒是無緣去了,讓他帶著這個,就當是帶姚兒一起見了美景。”
餘錦年攥著骨牙:“……那你?”
嚴玉姚搖搖頭,閃爍其詞道:“我又能怎麼辦呢。”
餘錦年見她神色默默,不欲多言,隻好起身告辭:“那我先開些安神湯給五小姐,明日再來診治。”他要了筆墨,寫了副寧心安神的方子交給小廝,領了診金,便與季鴻一同離開,嚴玉姚則由粉鵑扶著回了房。
他們二人走出嚴府,餘錦年看著手裡的骨牙,嘀咕道:“我去哪兒找曹諾啊?去上次那個茶樓撞撞運氣?”
季鴻嗯了聲,又蹙眉道:“治病便是治病,他們的事你莫要多管,都不是什麼省心的,小心反招了一身的腥。”
“哦。”餘錦年老實應下來。
季鴻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他們兩個人前腳離了嚴府,正沿路逛著兩旁新出的攤子,還計劃著去看看之前訂的小首飾好了沒有,路旁來了個攪唆囉蜜的老頭兒,花白胡子,滿臉皺紋,正樂嗬嗬地用小竹棍在燒熱的小糖鍋裡攪動,他這廂一手拉出一個,周圍擠了好些小孩子歡呼雀躍。
餘錦年站在其中簡直是鶴立雞群,顯得格格不入,他自己卻是沒自覺的,伸手接過了老頭兒遞給他的唆囉蜜糖,琥珀色的,晶瑩剔透,轉頭就高興地拿給季鴻看,非要讓季鴻嘗一口。
季鴻自是不愛這些小孩子玩意兒的,便低頭象征性的抿了一下,果不其然甜得人發膩,餘錦年見他確實吃過了,就拿回來自己舔著吃,也不嫌上頭沾了季鴻的口水,舔得嘖嘖作響,十分投入,粉紅舌尖一探一縮。
餘錦年左瞧右看地正吮得開心,季鴻忽地伸頭過去,就著他的手又嘗了一口。
兩人打鬨著,肩頭挨著肩頭,袖子裡的手也糾在了一起。
此時後腳嚴府裡狂奔而出一個小廝,神色慌張地往外跑,到了街上心下一亂,竟跑錯了方向,他急得滿頭大汗,再扭頭往回去,突然眼睛一亮,瞧見了人群當中一高一矮的兩個清俊身影。
小廝簡直是見了大救星,立刻撲通衝了過去,一個猛子紮在餘錦年腳下,嚇得餘錦年好險沒把舌頭給咬斷。
他捂著被自己咬疼了的嘴,一臉納悶地看著腳邊的小哥。
那小廝扯著破鑼嗓子哭喊道:“小神醫!你快、快救救……我家小姐吊了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