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抬眼看他,不溫不火地凝視了一會,又漸漸落回到自己的右手,打斷他道:“你還有何事?有話說,沒話出去。”
周鳳回頭瞧了瞧他的表情,支支吾吾一陣,又局促地笑了下,問說:“主子,東崇府現下有講經佛會,主子去嗎?去拜個香,許就天佛顯靈,把主子的病治好了呢。”
“如何信得神佛之說!”燕昶低斥道,周鳳哦了一聲,正要準備“滾”出去,就聽那人衣袖拂動一陣,似是下了榻,“……罷了,去看看罷。”
周鳳立刻跑過去取披衫。
不是初一十五,亦非元宵除夕,環山寺上辦這佛會,乃是挑了良辰吉日,給新鑄的佛像開光。環山寺勢逾百年,難得舉辦這麼一場經會,少不得要講上半個月,府城周圍大小寺廟也會遣各家空門弟子來聽經,百步之遙,就可聞寺內數百經僧莊嚴肅穆的唱經聲,聲勢不可謂不浩大。
餘錦年出來閒逛,一為采買,二為賞景,三是還有件私心事想做,卻沒想今日能正好遇上環山寺的開光佛會。他對佛啊道啊的沒什麼造詣,多聽兩句便要昏昏欲睡,能如此興致勃勃,純粹是對廟會上的市井玩意兒感興趣而已。
閔雪飛要去左右打點,故而早早與他們分開,穗穗依舊憂鬱著一張小臉,被清歡抱去看雜耍了。隻剩下閔懋蘇亭他們幾個跟著餘錦年瞎混,集市上人多眼雜,季鴻自然不放心,派了四五個侍衛跟著他,就差沒帶根繩子將餘錦年栓在腰上。
可就是這麼寸步不離的勁兒,一班子伶隊敲鑼打鼓地插過去,季鴻一個錯眼,愣是將那少年給看丟了,他倒是記得餘錦年說過要去金銀匠鋪的事,便及時打發了人過去候著。
他自己則在廟會裡邊走邊尋。
那邊閔懋似撒了野的猴子,扯著餘錦年狂奔了兩條街,害得蘇亭阿春兩個跑得肺快咳出來,再停下,已是到了廟會市集的另一頭,遊人摩肩擦踵,絡繹不絕,但旁邊的鋪子卻比先前的街肆文雅了一些,俱是什麼書畫鋪子、古董鋪子,亦或者是首飾店。
想來又是閔三公子的收藏癖發作了,非要買點什麼“高雅”的玩意兒回去。
那些東西餘錦年也不懂,閔懋正悶頭看著店裡的一副扇麵,與人聊起此扇為何人所繪、是否是此人真跡雲雲,爭得麵紅耳赤。廟會是百姓們的歡鬨日子,所以古董鋪子裡並沒有幾個人,餘錦年左右轉了轉,見多寶格前站著個男人,良久也沒走動一下。
那格上是對琥珀琉璃杯,以餘錦年的本事,自然是看不出有何珍貴,但從那男人的神態來看,應當是十分滿意的。
他伸手去拿,格籠不高,他取得也很順利,但就那麼一刹那,那人臉上露出個痛苦的表情,手臂也僵住,那隻琥珀杯似抹了油一般直從他手裡往下滑,而他虛虛抓了幾下,竟沒抓住。
餘錦年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跳過去,兩手在他袖下將那隻價值連城的琥珀杯捧住了。
“呼……”餘錦年長舒一口氣,把酒杯小心翼翼地擱回格籠上,感慨道,“好看的東西都是易碎的,小心一點呀!”
燕昶略顯僵硬地放下手臂,道了“多謝”回神要走。
餘錦年留意到他極不自然的右臂,奇怪道:“肩膀不好?受過傷?”
燕昶停下,下意識將手臂背到身後,皺眉回頭看他。
餘錦年將他快速打量一遍,說:“如果是酸脹僵疼的話,回去時經過藥坊,買些艾絨,捏成小揪子。早晚兩次將艾點了,用一片薑隔著,炙烤感覺疼痛最烈、或者筋骨最僵之處,待艾柱燃儘,再慢慢掄動手臂三十下。”他說著舉起右臂,示範該如何掄臂,“切記要慢要柔,不必過剛……如此一番,雖尚不能治本,但這兩日卻能舒適一些。”
燕昶謹慎:“你懂醫?”
正說著,周鳳找了來,急急匆匆叫了句“主子”,打斷了他倆的對話。
燕昶張了張嘴,卻發現這少年已轉過了頭去。
餘錦年遠遠瞧見對麵河邊搭起了一張露台,高高掛起一張紅幡子,上書“識花會”,台下男女老少擁簇,似乎很是熱鬨的模樣。也就沒再管那主仆二人,而是興衝衝叫上蘇亭:“蘇亭,阿春,我們過去瞧瞧!”
蘇亭左右都聽餘錦年的,二話沒說就跟著過去了。
好容易擠到了外圍,旁邊也都是不明就裡過來看熱鬨的人,餘錦年隨口打聽了一番,東拚西湊地才大概聽出個囫圇意思——這場“識花會”,原是本地一製香大商做東,搭了擂台,凡是有誌之士均可上去挑戰。既是香商之擂,考驗題目自然是脫不了花花草草之事。
據說成績斐然者,還有大賞。
此時賽過半程,已有不少人垂頭喪氣地離開,餘錦年瞧著有趣兒,況且這花草也算是他的強項,於是也跟著拿了個牌,混大流上去耍了一把。
頭題雖是攔住了幾個門外漢,倒也不如何難,是從幾個長相極為相似的“小粉堆”裡辨彆各自都是何種香料。
這所謂香,大半都也是藥,既是藥中品,便都是餘錦年的囊中之物。諸如沉香、木香、丁香、麝香之流,香味各有不同,又如冰片、白芷、白芨、甘鬆,更是氣味獨特,至於薄荷、白檀、龍腦香,在餘錦年鼻子下一過,他便能嗅出個七七八八,更不說這些香料粉末在顏色、手感上又各有差異。
於是沒費多長時間,他就寫好了答案。
交了紙,餘錦年轉過身來,笑著朝台下的蘇亭招手,儼然一副“看我厲不厲害”的得意表情。陽光落下,透著他的瞳仁,映出一圈琥珀色的柔光,有少年氣,更有一種辨不清的但卻叫人覺得舒服的東西,是光明磊落,更是伶俐天真。
看他那麼笑,眼睛眯成彎彎的一條,眼尾卻微微的有一點天然的翹,像是把藤蔓盤底的嫩鉤,將人墜在沉淵底部的的心往上輕輕地挑了那麼一挑。
燕昶握了握拳,又鬆開:“此人是何人?”
周鳳“啊”了一聲:“不清楚,聽口音,也不似當地人……”
燕昶道:“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