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丁香脆皮鴨
因換了地方, 餘錦年有些睡不安穩,深更半夜時心裡仍是放心不下閔雪飛, 隔一個時辰便摸過去瞧一眼。回來後翻來覆去到了後半夜, 直到覺得身邊被窩裡多了個人, 抬腿纏上去能夠得到回應,鼻息之間充斥著淡淡的衣香, 這才沉下心來,漸漸睡實。
朝陽尚未冒頭, 多年的習慣就讓連枝醒了過來,門外小太監躡手躡腳進房, 奉上一身乾淨的衣裳, 並一盆清水, 伺候他洗漱。
因怕驚醒某人,連枝走到旁邊暖閣裡才開始盥洗更衣, 伺候他的小太監手腳伶俐,不需連枝多說半個字兒, 就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和當年的連枝倒是一模一樣。
連枝垂著頭, 一副沒歇好的樣子,把手伸進製衣袖子裡, 臉尖兒上還滾著沒擦淨的水氣,小太監幫他捋衣, 小聲道:“昨兒個大監問起了, 道您怎麼沒回去睡。”
他沒說話, 卻豎起耳朵聽後頭內間的動靜,是怕閔雪飛突然醒過來沒人伺候。小太監又繞到背後去幫他理那腰帶,一下子就擋住了連枝向後看的視線,他這才低下眼,不大愉悅地瞥了小太監一下。
小太監卻鍥而不舍,東扯西聊,旁敲側擊地說:“少監,昨天伺候大監洗腳的時候,大監還說,禦-用司那兒掌事的……”他掐了掐自己的小指頭,這意思是那邊的掌事太監犯了馮簡的忌諱,呆不長了,“所以空出個差事,一時半會地怕也找不著人來頂。大監正說呢,讓連少監您能者多勞,過去先盯個把月。”
禦-用司是什麼地方,官辦諸器,金銀諸玩,香麝紫檀、琉璃象牙,見過沒見過的好玩意兒,都要從禦-用司庫裡過一趟,諸宮娘娘的宮製釵環和羅緞屏風,也多從此出。中間造辦時那些料子上的油水,便是個說不清楚的事兒,便是哪時候“費”的多了點,也能推脫是工藝複雜,難能避免,更何況僅是下頭人的例年孝敬,就令多少人眼紅呢。
他說著抬眼瞧了瞧連枝的反應。
這塊肥肉想都不想就要給連枝。不得不說,馮簡對這連少監是真的好,但凡有什麼肥差好事,總是先記掛著他這乾兒子,連枝不要的,才輪得到其他兒子孫子去搶。就因為這事,這些年司宮台上沒少內鬥,一個個都豺狼虎豹似的盯著連枝,生怕錯漏他一絲半毫的把柄,就等著哪天將他搞下去了,自己就上位當了“親兒子”。
可這麼多年了,親兒子還是親兒子,也沒見誰能搞動他的,這才傳出那些他與那老太監的醃臢謠言。
小太監撫平了他背上的皺褶,隱晦地道:“少監您這樣費心勞力的,小心累著自個兒。畢竟屋裡那位大人……到底是與我們說不上話的。”
說不上話的意思是,閔家是肯定不會和馮簡站一塊的。他這般,純屬浪費心機。
小太監是不太明白的,連枝是為了什麼呢,以他這樣的地位,隻需伺候好了陛下和馮簡,到時大監撒腿一去,司宮台還不就是他的?何苦去討好一個根本瞧不上他的閔雪飛。
“福生,”連枝細眉微蹙,扥著自己的袖口,淡聲道,“昨日吃罰還沒吃夠?嘴裡那肉條要是真不想要了,不如割下來喂後花園裡的鸚鵡。”
那小太監瞬間封上嘴皮,兩手牢牢捂著猛搖頭。
連枝拂一拂衣袖,轉身回到內間,舀了盒子裡的銀絲小炭填進風爐膛口裡,點著了,將那盅藥湯重新再熱一遍。煮藥的時候,他又坐下擺弄昨日帶過來的幾個掐金小碗,碗裡是幾道軟糯小菜,入口即化的那種,隻是平白擱了一-夜,已經不怎麼新鮮了,他低頭聞了聞,好一陣苦惱,隻能叫人撤下去另做。
攪動著冒著熱氣的湯藥,便聽榻內一番輕哼,含糊地似是叫水。
連枝忙丟下勺子,斟了盞溫水快步走過去,單手托起閔雪飛的後腦,將茶碗送到他嘴邊。這人病了三天兩夜,嘴已經乾裂起皮了,一睜開眼看見臉前的茶水,立刻含-住杯沿咕咚咕咚地往下咽。
“慢些,慢些。”連枝不得不微微撤開一點,讓他咽下一口再去喝第二口。
痛飲了茶水,閔雪飛醒過來,重新被放回枕頭上,迷茫著左右看了看,直見了眼前一隻白蔥似的手,和一身眼熟至極的碧青色宦官製衣,倏忽一變臉色。
小太監福生自後廚端了碗鴨湯回來,湯裡專門攪了幾勺麵粉,以方便閔雪飛果腹吞咽。連枝接過鴨湯,用手背試過溫度,又在嘴邊輕輕吹了吹,之後才拿給閔雪飛喝,柔聲細語地道:“閔大人。餘小先生吩咐要喝藥,隻是大人已兩日未進過像樣粥麵,直接喝藥怕是要難受,先吃兩口鴨湯墊墊肚子罷。”
閔雪飛閉著嘴,轉過頭去萬分抗拒道:“我不用——”
“小先生為救閔大人折騰到半夜,快天明時才歇下,季世子也接手了大人的差事,有許多要事要去處理。”連枝端著碗,眉眼低垂地看著他,“大人要是覺得這條好容易撿回來的命並不重要,那大可不吃藥,大不了到時候這整個院子的奴婢都跟大人陪葬。”
閔雪飛錯了錯後齒,略一深吸,胸中懊惱,立刻又疼起來。
連枝又後悔說重了,趕緊閉上嘴,一把抓住了他要去摸自己胸膛痛處的手,牢牢攥住了按回身側,微急道:“不能動!還插著排氣的管子,小心一點……哪裡痛,是這兒麼,還是這兒?”他指腹輕輕地沿著閔雪飛前胸揉弄,也刻意避開了他包紮的箭傷,“這樣好些?”
閔雪飛被他這動作驚著了,一時半刻竟忘了說話,更沒想起要斥他放肆,隻拿一種疑惑困慮的目光丈量著他。連枝與他輕揉片刻,稍偏視線,正好撞上了閔雪飛的眼睛,他忽地收回手,唇瓣翕動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方才的行為,隻好訕訕地重複道:“……總之不動為好。”
“把湯喝了罷。”連枝轉過身,掐了下自己,終於找回點底氣,繼續一臉奸佞神色逼他喝湯。
灌了湯又灌藥,閔雪飛被灌了一肚子水,嘴裡又苦又鹹,很不是滋味,他森森盯著在桌前烹茶的連枝,終於忍不住道:“連少監,你沒事做麼,竟能有閒工夫與我這半死不活的人耗著。”
連枝從福生手裡接過個巴掌大的小木盒,走到床前,趁閔雪飛張嘴說話時,從盒子裡捏了顆東西塞進了他的嘴巴裡。
閔雪飛:“……”
連枝笑了笑問:“甜嗎?”
閔雪飛含著塊糖,有一瞬間被他臉上的笑容晃住了,乾巴巴道:“……甜。”緊接著又回過神來,憤憤地盯著他,口是心非道,“我不吃這種小孩子玩意兒。”
誰知連枝並不氣,屈膝往他腳榻上一坐,也吃了顆糖,吧嗒吧嗒嘴道:“我也覺得,是挺小孩子的。”
“……”閔雪瞬間啞巴了,因為不能動,低下頭也隻能看到連枝的半片後腦勺,他忽然發現連枝自己編了根細細的小辮子,與後腦烏油墨似的發絲一並盤在了頭上,若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來。小辮子倒不是什麼稀罕事,隻是誰都知連少監周密穩重,這小辮子有些俏皮,反而與他不太相稱。
對著這根小辮,他隱約想起什麼,可究竟如何,卻又記不清了。
再回過神來,嘴裡的糖已經含光了,堪堪壓住了喉嚨裡不時翻上來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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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餘錦年睡飽,已經快到午膳的時辰,問過伺候洗漱的宮女,說是季大人被皇帝叫去商談要事,一時半會還回不來,他窩在廚房借閔二公子的光,喝了碗用鴨湯做的蛋花湯,之後看到碗底的鴨架,這才猛地想起昨晚叫司膳宮女們醃製的丁香鴨。
於是立刻跳起來:“我那鴨子呢!”
“小公子莫急,那鴨子且在冰鑒裡鎮著呢。”說話的宮女朝他盈盈一笑,又低頭坐在角落裡切胡蘿卜,餘錦年把鴨子從冰鑒裡拿出來,連著肚子裡的調料一塊放到屜上去蒸,之後溜過去看了一眼,頓時哎呀一聲。隻見一個銅錢大小的胡蘿卜塊,在她手中一番精雕細琢,瞬間變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紅芙蓉。
餘錦年笑嘻嘻地上去湊近乎,厚臉皮道:“姐姐好手藝呀!能不能幫我也雕幾朵?我好送人!”
宮女轉眼就雕了兩朵蘿卜花出來,羞答答地塞進他懷裡。
餘錦年接住了花,泡在裝了清水的小碗裡,叫身邊小太監拿回房間裡去,又回過頭來很沒架子地姐姐長姐姐短,宮女被他逗得咯咯笑,一時間廚房裡歡聲笑語,連外頭灑掃院子的下等太監都忍不住進來瞧瞧是怎麼回事。
說話間,屜上的鴨子就蒸熟了,餘錦年忙止住笑談,把鴨子提出來控去水氣,掏空肚皮,又用豆粉、雞蛋和鹽醬混成的糊糊抹在鴨子身上。那邊太監們將油鍋熱好,油麵上蒸出白煙,他便拽著脖子把鴨浸下去油炸——不多會兒,裹在外頭麵粉糊漸漸地卷出酥皮,酥層爆裂處可見通身的鴨皮便被煎成了油紅色。
廚房內溫度升起,酥香四溢,脆皮火紅,劈裡啪啦的油花勾著人的食欲。
餘錦年把炸好的脆皮鴨撈出來,用乾淨棉布將外麵的油腥吸去,便舉刀劈成數塊裝在木編的小筐籃裡,先前那給他雕花的宮女也得幸被賞了一塊,歡天喜地與小姐妹們一塊嘗鮮去了,其餘小太監們則猛咽口水,眼巴巴追在宮女屁-股後頭聞聞肉味。
他抱著筐兒走到閔公子的房間,正碰上連枝要往閔二公子嘴裡塞粥飯,閔雪飛一副老大不情願的表情。瞧那兩人動作,要不是房間裡飄著清新的米香,餘錦年都要以為連少監是在嚴刑逼供,要給閔霽灌毒-藥呢。
二人見他進來,才消停著不折騰了。
閔雪飛賞了他倆一個白眼,好一副寧死不吃嗟來食的架勢。
餘錦年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也不多說話,徑直拉開凳子坐在桌前,揭開筐籃上遮掩的白棉布,香噴噴的脆皮鴨味兒剛散出來,他就撩起袖子,痛痛快快地扯下一隻鴨腿,咯嘍咯嘍地撕咬外邊的酥皮,又吮吸裡頭鮮嫩腿肉裡流出來的汁水,嘬的那叫一個嘖嘖作響。
傷歸傷,疼歸疼,餓也是真餓了。閔雪飛與連枝彆扭許久,不肯吃他端來的粥水,因此眼下一聞那肉味兒,肚裡頓時抽疼,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回頭來看看,可是礙於床邊還杵著那宦官,是硬生生憋住了,悄悄咽下口水。
連枝瞧他把自己忍成了鴨子色,頗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回頭似笑非笑地對餘錦年道:“小先生就莫再折磨人了。”說著走到門外,叫福生拿了碟子,和一把熱水燙過的纏金小剪,坐在桌邊,向餘錦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