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天已黑了。
滁南城的三餘樓中卻藥煙緩緩, 香爐陣陣。
餘錦年坐在房中一張書案後,靜靜地翻閱樓中這幾月來的記錄冊子, 手邊則用小泥爐慢慢地煎著一壺藥,眼見那藥沸了許久, 頂得蓋子篤篤地跳起來, 餘錦年才起身, 拎起早已備好的水,又往裡添了些, 繼續煮。他提起沾了朱砂的小毫,在冊子上劃了幾筆, 便聽到床榻內傳出幾聲輕咳。
他聞聲擱下紙筆, 攏了衣袖走過去瞧了瞧,見床上這位動了動眼珠,繼而慢慢睜開了眼睛。
閔雪飛昏昏沉沉地睜開眼, 覺得渾身發疼發冷,身上更是提不起一點力氣, 他記得自己被撞暈過去之前還是在疾馳的林間小道上, 周遭是刀劍鋒鳴, 怎的一覺醒來就已在不知誰的人家裡了, 還聞到濃鬱的藥味。莫不是那失控的馬車將他載到了什麼村子裡, 被好心的村民給救了?
他想著得起來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結果一轉頭, 正對上一張老熟人的臉。
老熟人咧嘴一笑:“呀, 閔二公子, 醒啦?驚不驚喜?”
“……”閔雪飛頭疼,“餘錦年?怎麼是你。”
餘錦年坐到床邊,摸到他燒還沒退,在探他的脈:“閔公子這話說的,若不是我,你還能躺在這兒麼?”這脈微微有些弱,倒不是什麼大毛病,隻是連日奔波,又受了傷,身體虛了一些罷了,他放下心來,又有了閒心去開閔二公子的玩笑,“哎呀,餘某掐指一算,這是閔二公子第三回栽我手上了。”
“看來我們兩個天生不和,八字相克。”閔雪飛動了動手,頓時疼得倒吸一口氣。
餘錦年揚起眉梢,也是非常讚同這句話:“行了,彆動了。你胳膊被人剌了兩道口子,彆的倒也沒什麼,還有點燒,安心養幾天就好了。這回還行,沒跟上次似的給自己捅個對穿,隻是身上在馬車裡撞得青一塊紫一塊,腦門也撞了個坑……閔大人,您是怎麼的,跟馬車玩了一路碰碰樂?”
碰碰樂是個什麼鬼形容,閔雪飛頭疼欲裂,眼神慢慢四處轉了轉:“這裡是京城?還是滁南城?”
餘錦年斟了一杯溫水,扶他起來喝下,才點點頭:“正是滁南府城。不過我聽說閔二公子是去奉城,與滁南並不太近,怎麼突然躥到我們地界上來了?”
閔雪飛臉色不太好看,也不大想說話,突然緘默了起來。
餘錦年隻是與他說說話,見他既然不想張口,想來是在奉城遇上了什麼麻煩事,才不得已南逃,閔霽畢竟也是一任欽差,逃難至此說出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也就不強人所難,拍拍屁-股準備走了。
走之前,還記得先把藥給他喂了。
閔雪飛架著個受傷的胳膊,被灌了一肚子的苦藥,待餘錦年要出門時才想起來問:“救我的人呢?”
餘錦年不解:“什麼人?馬車上隻你一個。”
閔雪飛皺起眉,半晌緩緩搖了搖頭:“算了。”
餘錦年覺得他奇奇怪怪的,才走出房間,就見石星段明他們背著個傷患進到樓裡來,隨便踹開了一間空房,餘錦年匆匆跟上,瞧了一眼被他們放到床上的人,不禁嚇了一跳:“什麼人,傷成這樣?”
比起那個雷聲大雨點小的閔公子,這位說是血肉模糊也不差了,身上全是猩紅汙跡,半邊袖筒吸飽了血,垂在榻邊星星點點地往下滴落,袖裡的手還緊緊攥著的一柄細刃的長劍。傷患看上去已無意識了,卻始終不肯鬆開手指,段明等人為了將劍從他手中取下,好險沒將他手指一起掰斷。
正愁時,餘錦年自桌上取了隻筆,快步走到床前,一手快速在他手臂上捋過,摸準了穴位,另一隻手倒拿筆杆,在對方肘間小海穴處用力一頂。隻見那人小臂猛地一跳,一瞬間五指鬆麻,那劍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石星趕忙去撿:“還是小公子有辦法!”
劍是好劍,劍刃薄,用指背輕輕一振,滿堂鋒鳴,而且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材質,竟不納血汙,哪怕劍穗已被染得看不清顏色,劍身也如新鑄一般,閃著冷冽的寒光,血珠沾上,似荷葉觸露,一滾即落,讓人不得不驚歎這鬼斧神工似的工藝。
若是仔細看,還能在劍身與劍柄連接處,看到刻上去的兩個字,名為“無災”。
餘錦年接過來瞧著這劍、這名兒,總覺得仿佛是在哪裡見過,仔細回想了許久,才輕輕“啊”了一聲:“去疾!”
在燕昶船艙裡時,他牆上便掛著一把差不多的劍,劍鞘上刻得是“去疾”。那把“去疾”與這個頗為相似,不過那個似乎劍刃更寬一些,而“無災”看起來更加秀氣。
段明和石星驀地回過頭來看他,聞訊而來的季鴻也在門前駐足。
餘錦年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看眾人眼神都不大對勁,忙把劍歸還到石星手裡,訕訕地去瞧榻上的傷患了。他自銅盆裡擺淨了一條手巾,順著傷患的頭頸擦了擦,看清了一團泥血底下的真容,又吃了不小的一驚:“荊忠?”
“是他把閔公子救了。”段明不敢多說,回頭看了眼季鴻,低聲對餘錦年道,“勞小公子將他救回來。世子……還有不少話想要問他。”
“這失血這麼多……”餘錦年愁地歎了一聲,“我儘力罷。”
他吩咐去把羅老先生叫來,再喊兩個外科好手來幫忙,再安排幾個手腳麻利的護士:“多去準備幾壺純水,還有蠶絲線,灶上燒起沸水,將我常用的那幾把刀具針具煮沸消毒拿過來……這樣深的傷口,必須得縫合了。”
所有人都按照吩咐忙碌著,餘錦年則洗淨了手,用棉布沾著烈酒,先把傷口周圍有礙視線的血汙都擦乾淨,還在流血的傷口叫人按壓著暫止住血。待消毒好的用具都送過來了,才屏退不相乾的閒人,開始耐心縫合。
但荊忠最大的危險不在於這些傷口,而是失血,僅看著這一條條剪下來的吸飽血的衣衫布條,餘錦年就覺得右眼咚咚亂跳。他倒是可以進行簡單配血,但現在時間上來不及,隻能先清創,把敞開的傷口封閉。若真在縫合傷口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隻能算是荊忠自己倒黴了。
床前的少年一手針一手剪,一點點地把反出來的皮肉-縫合回去,羅老先生看得焦急,在一旁幫忙用純水衝洗,清理血跡,其他醫士有圍觀學習的,也有進進出出換熱水的。
有個小醫徒許是才出師不久,鮮少見這血腥場麵,見餘錦年麵不改色地用一把銀鑷在那紅爛的皮裡來回翻找,裡頭的肉隨著荊忠的呼吸還一跳一跳的,有小股的血湧出來,整個人似被扒了皮一般,露出鮮紅的肉和雪白的骨,他隻覺胃裡翻湧,竟一下沒忍住,衝到外麵乾嘔兩聲。
“找到了。”餘錦年挑出那根破損的血管,回過神來才聽到那醫徒嘔吐的動靜,不禁嘖了一聲,“沒見過世麵,以後怎麼行醫?要吐的出去吐,彆汙了我的台子。”
先後又有兩人退了出去,留下的都是願意跟餘錦年學這種奇術的,其中一個還接過了羅老先生的活,畢竟老先生年紀也大了,實在站不了太久。這幫著扯開傷口,以便餘錦年尋找血管的醫士也是穩住了心神才敢下手,但也是心中惴惴,眼睛不時地去打量這個正在縫人的少年,心想:“他怎麼敢啊,這可是活生生的人!”
但他確實敢,而且臨危不懼——這是有多大的膽子,又得有多豐富的經驗才敢這樣做?
餘錦年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下的針線,邊縫合邊道:“看到這樣的傷口沒有,這樣長,又拐了彎,不縫合是很難能自行愈合的,若是就這樣隨便敷上金瘡藥包紮起來,幾日後便很可能會化膿腐壞,到時隻能將這一整塊的皮肉都切去才行了。”
幾人沒有能插上嘴的了,均老老實實聽著,能學一些是一些。那勾著皮肉的醫士看餘錦年打結看入迷了,不妨手底下的肉忽地一收縮,床上的人竟幽幽轉醒過來,呻-吟了幾聲,嚇得手裡器具脫手而出,差點砸著了餘錦年指間的針。
“掉了就換一把,不要再用。你給旁人診病時也這般大驚小怪,慌裡慌張?”餘錦年皺了皺眉,幸好自己方才反應快,不然一針下去都不知道要戳到哪裡,他扭頭對另一個人道,“你來,針刺郤門與合穀止痛。”
遇到病人,他好像是變了一個人,和之前笑眯眯的模樣截然不同了,那醫士被他訓了一通,垂著頭拿了把新的消毒過的器具,這才敢重新上前來。
荊忠是疼醒過來的,是渾身刀割似的疼,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眼前有人影,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竭力呢喃了幾聲誰也聽不清的話,然後隱約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劇痛之中睜開眼,見麵前的好像是曾經救過他一次的少年神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