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絕對、絕對不能再碰畫筆了!”
墨徊往後退,他徹底退到了黑暗中,也徹底退回到畫上。
他想:他可能不會再睜開眼了。
可到了晚上,他看見了晏棲。
小朋友顯然生氣極了,裹著被子氣鼓鼓地看他,指責他的又一次不告而彆。
之前每一次,小朋友都會認認真真地和他說再見。
墨徊心裡忽地生出了個疑問。
晏棲為什麼再次把他畫了出來?他被創造的初衷是晏棲希望能有個好朋友陪著他,而現在,他有了彆的
朋友。
他本該不再需要墨徊了的。
墨徊:“我隻是畫。”
晏棲應該有彆的朋友。
“你才不是!”他的聲音激動極了,“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我永遠喜歡小徊,我想小徊能永遠在我身邊。”
墨徊看見了晏棲在黑暗中亮晶晶的雙眼,那裡麵完整倒映出了他的樣子。
喜、歡?
……那是什麼?
永遠又是什麼?
墨徊不知道,隻是在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時,他突然不想那麼快回到畫紙裡去了。
他開始在夜晚和晏棲見麵,在無人的地方,晏棲絮絮叨叨和他說白天發生了什麼。他說話時,墨徊總是沉默地側頭盯著他看。
有一次,晏棲說著說著睡著了。
墨徊像被什麼驅使似的,冰涼的、類人的指尖虛虛描摹著晏棲的五官。
從眉,至眼。
由額頭,到手背。
他心裡倏忽升上一股從未有過的、隱秘的滿足感。
可是還不夠。
還不夠……
他旋即伸手,輕輕擁住了晏棲。
他的指尖控製不住顫栗,空蕩蕩的胸腔好似湧入一股滾燙的熱流,那捧鮮血在他漆黑的心上澆灌出了一株雪白的玫瑰。
怪物在這一刻無師自通學到了一個詞:
占有。
從那之後,墨徊能體會到的情緒愈來愈多,晏棲沒畫他時,他也能睜開雙眼,穿梭在古堡繁多的畫裡,借著彆人的眼睛片刻不停的、貪婪地望著晏棲。
他聽見那對夫妻同晏棲說,會給他帶一個弟弟回來。
晏棲很高興地答應了。
看著他發亮的雙眼,墨徊心臟驀地疼了一下,他在畫裡抬手,愣愣地捂住了心口。
怪物又學會了一個詞,它叫——“妒忌”。
這股強烈的情緒驅使著他離開畫框,落到了這對夫妻的肩上,跟隨他們去了千裡之外。
墨徊在這裡見到了一名巫師,也聽見了許多他從未知道的事情。
晏棲有一雙充滿魔力的雙手,隻要他想,他可以讓任何畫出來的東西成真。這個秘密太危險、也太吸引人,晏家父母發現了這個秘密,是以他們搬到了這座偏僻的古堡裡頭,製止晏棲出門,這樣便不會有人傷害到他們的孩子了。
可晏棲身上的魔力愈來愈強大。
一開始,他隻能讓死物成真,可現在,他竟然能夠創造生命。
墨徊便是被他創造出來的,他是一個全新的、類人的生命。
晏家父母怕極了這個消息傳到外界,他們不敢想象到時會有多少人想將晏棲搶走。所以他們借口收養孤兒,花重金找專研禁術的巫師定做了一個巫蠱娃娃。
他們要這個人偶成為晏棲的弟弟、成為晏棲的守護者,不惜一切去保護晏棲。
附著在這對父母身後
的墨徊想:他會的。
他進到黑色人偶的體內,融合了人偶的靈魂再度睜開眼。墨徊捂著胸腔裡鮮活的心臟,麵上露出了溫和的笑。
他終於不再隻是一幅畫了。
他學會笑了。
他作為秦跡淮被晏家父母帶回了古堡,見到晏棲時,他彎起雙眼喚道:
“……哥哥,我很喜歡你。”
白天,他作為秦跡淮陪在晏棲身旁。
午夜,他作為墨徊從畫中走出來。
這個秘密本該永遠埋藏在心底,但一次夜裡他用人偶的身體擁抱晏棲時被發現了。
他用人偶的身體從背後擁住晏棲,輕聲道:
“哥哥,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我不會讓他們發現我的,哥哥,你隻要一直看著我就夠了。”
晏棲起初有些抗拒,但他向來心軟,更何況墨徊是他最好的夥伴、秦跡淮是他最疼的弟弟,兩個人一起纏著他撒嬌時,他便一點氣也生不起來了。
晏棲十六歲時,他的父母在一次遠航中出了意外,被吞噬在茫茫大海裡,再也沒能回來。
晏棲傷心欲絕,墨徊心底卻莫名生出了些隱蔽的、不為人知的歡悅。
他想,現在晏棲身邊隻有他了。
他會永遠保護晏棲的。
因為他……
他什麼?
墨徊蹙眉,不知道這句話後頭應該接上什麼。
晏棲十七歲時,墨徊籌備了一場驚喜,他那時已經有了足夠的力量能保護晏棲,便帶著他出海遊玩。
在遊輪上時,晏棲意外撞掉了一個年輕男人的帽子,他伸出蔥白的指尖將那頂漆黑的帽子撿起來,笑吟吟遞了過去。
“抱歉,有撞疼你嗎?實在不好意思,我有一些太高興了。”
年輕男人目光頓住,良久才接過帽子,緊緊盯著晏棲離去的背影。
墨徊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是一樁滅門慘案中唯一存活、下落不明的大兒子,同時也是最近讓四處都風聲鶴唳的連環殺人犯,據說他叫……魏仞?
不重要的人物罷了。
後來魏仞偽造身份,用一份完美的履曆進入古堡應聘管家。
墨徊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無意探究魏仞從殺人犯改行再就業管家的原因,更何況,除卻殺人犯這個身份,魏仞的確是個好管家,對晏棲畢恭畢敬。
……甚至恭順聽話得過了頭。
直到墨徊在無意間發現了他望向晏棲的眼神。
他又學到一個詞:憤怒。
魏仞竟敢用這樣的眼神看晏棲。
他冷冰冰地喚來魏仞,打算將他辭退,年輕男人隻是慢不經心地說:“小少爺很喜歡我。”
“你因為嫉妒心辭退了古堡裡大半的傭人,你覺得,他知道之後還會不會再信任你?如果我和他說,他父母當初的事是你造成的,你猜,他會不會相信我?”
“我不可能離開。”
“——我愛他。”
墨徊滿腔冰冷的怒火在聽見最後三個字時驟然凝固。
類人的怪物在夜晚撫上晏棲麵龐。
他終於懂得了最後一樣,也是最至關重要的情緒:
愛。
他愛晏棲。
墨徊本想直接殺了魏仞?[]?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對方不過是個不擇手段的殺人犯而已,頂多有些不同於常人的本領。
偏偏晏棲喜歡他,更甚至將他當成了哥哥。
墨徊無法忘記,晏家父母死去時,晏棲哭得雙眼紅腫,連著幾個晚上無法入睡。
他不想讓他的小少爺再流一滴眼淚。
所以他放下了滿腔殺意。
晏棲十八歲的一個雨夜,他在古堡外圍撿到一隻意外闖入的黑色小狗,小狗渾身濕漉漉地趴在林子裡,叫聲微弱。
墨徊難得神色微訝,不明白這隻狗是怎麼闖進來的。
剛發現他時,晏棲高興極了,在得知小狗活不長時,他的情緒又驟然低落下去。
墨徊看著他眼眶裡打轉的淚,心臟微微縮緊。
他想讓他的小少爺開心。
所以他又切出了一部分的自己,救活了那隻小狗。
晏棲給狗取名為方塊,他抱著重獲新生的小奶狗,眼裡一掃陰霾,笑得那樣雀躍又歡欣,雙眼亮晶晶的,一如無數個夜裡曾望向他時。
墨徊想:這就夠了。
隻要晏棲開心,哪怕將他切得七零八落,他也甘之如飴。
他是晏棲的夥伴、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小狗。
狗狗會永遠保護主人。
墨徊的確把晏棲保護得很好,一直到二十歲那年,他都不曾知道他的筆尖能創造生命這件事,他始終懵懵懂懂,誤以為墨徊的存在是上天給予的奇跡。
二十歲生日時,晏棲親手畫了幅畫,畫上是四人一狗。他將這幅畫掛在了臥房裡,笑著說這是全家福。
也是他所畫過的、最愛的一幅畫。
墨徊送了他一份生日禮物。
“……我花了些時間將這裡改成了玩具。”
“外麵太危險,可你又喜歡玩,我不放心,所以上手將這裡完全改造了,它現在是個可以隨意啟動的空間迷宮,你是它唯一的操縱者,隻要你想,它便可隨你的心意所動,可以用它來和方塊捉迷藏。”
這無疑是個驚喜,晏棲笑吟吟地朝他說:“我不要一個人操縱,小徊,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好。”
“太好啦!我還想和羅莎琳德她們一起玩,方塊是笨蛋,它找不到我會生悶氣的。”
羅莎琳德是古堡裡笑得最溫柔的女傭,也是從小看著晏棲長大的傭人之一,她分明陪在晏棲身邊近二十年,模樣卻始終沒有變化,仍然年輕如初。
墨徊垂眸:“我不放心她們。”
“我會另外再做一道鑰匙。”
晏棲用力“嗯”了一聲,被長成大狗的方塊帶向花園,和暖的日光灑在他身上,他的每一根發絲都沾染上了暖融融的金色光芒,像一隻快樂的鳥。
晏棲二十二歲時,他忽地道:“小徊,你有沒有發現羅莎琳德姐姐好像太年輕了?”
墨徊垂在身側的手顫動了下,在背後悄然攥緊了手。
“羅莎琳德保養得很好。”
晏棲恍惚道:“是嗎?那也太好啦,我印象裡羅莎琳德好像從來沒變過。”
其實不止羅莎琳德,晏棲十八歲後模樣便再沒有發生過變化。
他似乎隻是隨口一問,並未放在心上。
墨徊用力閉了閉眼,掩住眸中的風起雲湧。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方塊撞掉了晏家父母房間的門鎖,晏棲為了抓調皮的狗狗跟了進去,——父母去世後,他便再也沒有靠近過這裡。
晏棲在房裡發現了兩張死亡證明書。
墨徊發現不對尋過去時,他已經翻開了證明書,茫然地坐在黑暗裡,自知犯錯的方塊嗚嗚咽咽地趴在他腳邊。
“小徊,為什麼這上麵說,父親和母親是老死的?這兩張老人的照片又是誰的?”
墨徊指尖控製不住顫動,向來冰冷的藍眸中情緒翻湧交疊。
……瞞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