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無懾一劍揮出,將那幾隻小鬼撕了個粉碎,劍氣未平,徑直衝向莫尚存。
莫尚存發出陣陣狂笑,六臂齊動,抓起無數小鬼扔向範無懾,每一隻都變化成宗子梟的模樣,血腥的、殘缺的、扭曲的、不成人形的,它們就像一顆接著一顆的雷火石,炸開了倆人的心理結界,那是他們都無法麵對的殘酷過往。
劍氣再次改道,範無懾飛速穿梭於這些幻象之中,掃蕩著一個個不堪的記憶片段,眼前留下一道道彌散著黑死氣的殘影。
莫尚存這座肉山從寶座上站了起來,一步一頓地走向範無懾,六臂同時抓了過來,他的動作並不快,略顯笨重,但卻將範無懾的退路全部封死,像兩瓣正在閉合的巨大的蚌肉,要將誤入的小泥沙攮裹其中。
銀光乍現,在昏暗的石洞中如閃耀的流星,飛速劃過,長長的拖尾卻是一串血珠,莫尚存的一臂自臂彎處裂開一條長長的血道。
解彼安一劍即中,落足在了莫尚存的膝蓋彎上,又借力彈向莫尚存的臉,君蘭劍直取那長長的肉縫裡的眼珠子。他眼中含怨帶恨,殺氣滾沸,釋放出來的靈壓都帶著滔天的怒火。一隻巨掌從頭頂拍了下來,解彼安不退反進,長劍狠狠刺向掌心,而這隻手同樣不閃不避,竟任憑君蘭劍將其刺穿,並合攏五指,抓向解彼安。
解彼安的身體一下子被擁進了層層疊疊的肥肉裡,他狠狠咬破手指,在那掌心快速畫了一個火焰咒,就在自己要被肥肉生生擠壓時,掌心猛然起火,這隻手掌吃痛地鬆了開來。
另外一邊,範無懾祭出數道劍氣,劈砍向那肉山,幾乎招招中地,卻沒能起到什麼作用,若將其比作城牆,這定是世間第一金城湯池,那足以摧金斷鐵的劍氣,碰上綿軟肥厚的肉,是砍也砍不透,刺也刺不深。
倆人在那肉山中穿梭往來,由於視線不斷被遮蔽,幾次亂了方向。
莫尚存一聲令下,所有的處刑官都圍攻上來,將他們的前路和退路都一一封鎖,莫尚存怪笑道:“尊上怎麼不用天機符?隻要用了那天機符,怕是連我也要乖乖聽你的話。”
範無懾的瞳仁愈發漆黑,黑死氣已經將他纏繞,他的劍越來越狠,速度越來越快,莫尚存的身體已是血流如注,卻就是不見明顯頹勢。
“不要上他的當。”解彼安低吼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誘你使用天機符!”
地獄如此多的厲鬼,簡直是範無懾的點兵營,若在此使用天機符,勢必會加速陰氣對範無懾的侵蝕,一旦他在此失控,地獄都可能被毀掉。不僅救不出蘭吹寒,連他們也可能葬身火山。
“尊上,既然今時今日便是我莫尚存的終結,不妨讓我見識見識那傳說中的上古神寶吧。”莫尚存的身體狠狠抖了一下,腳下跟著地動山搖,陣眼中血浪蕩漾,一時無數殘肢枯骨浮出血池,又隨著波浪的平息而再次隱沒,誰也不知道那血池究竟有多深,裡麵到底藏了多少邪物,於是也無人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白影從莫尚存的腋下飛了出去。
範無懾寒聲道:“你,不配天機符。”他與解彼安對視一眼,突然比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解彼安一愣,神色變得十分複雜。而後他踩著莫尚存的肚子就攀了上去,汀墨上被注入的靈壓已經令那銀刃泛出陣陣綠芒,宗玄劍狠辣的劍式儘數釋放,凶悍地攻向莫尚存巨大如車的頭顱。
解彼安緊隨其後,從另外一側蹬上這座肉山,看似是要與範無懾從左右夾擊,但劍路卻突然在半空中改道,撲向了範無懾的後背。
幾乎是同一須臾間,一道白影射向範無懾的背心,與解彼安的劍氣正麵相接。
一聲慘叫,那道白影隕落,又被莫尚存的臂膀及時接住,可緊挨著的另一隻胳膊卻像是被一枚巨大的鍘刀碾過,連骨帶肉地被齊齊切斷。
轟隆一聲,那隻胳膊落了地。
循著慘叫聲望去,肉山上站著一個乾瘦、赤裸的男子,他通體蒼白,身上不餘一根毛發,凸起的兩隻眼球呈青灰色,他雖然瘦,卻是一身緊實的精肉,肌肉的線條起伏有致,條塊分明,單是看著也覺得硬邦邦的,而他,有六隻手臂。
“果然,這才是你的本體。”範無懾唇角輕揚,笑得邪佞又乖戾,“千年來吃食的仙骨靈肉,被你精煉出這麼一具靈體,難怪不舍得離開無間地獄。”
解彼安心中五味陳雜,方才範無懾對他比的手勢,是他們兄弟之間的暗號,自古陀鎮遭伏後,他們在練劍時就發明了許多暗號用來互相配合,那個手勢的意思是“我做餌”。
莫尚存捂住一隻斷臂,低笑道:“我不舍得離開無間地獄,並不隻是貪戀每日的進補,我最喜歡的,便是折磨你們這些生前不可一世之人。馭使兩樣上古神寶,以一己之力撕開酆都結界,重創北陰大帝,險些一統人鬼兩界的魔尊又如何,還不是要在這無間酷刑下像個稚兒般哭著喊著要大哥?哈哈哈哈哈——”
解彼安手腕輕顫,甩掉劍身上垂落的血珠,而後緩緩提肩展臂,鋒刃再次指向莫尚存。
“我的大哥,他來了。”範無懾寒聲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二人齊發難,兩道銀刃同暉,箭一般射向了莫尚存。
莫尚存的肉盾率先動作,剩下的五隻臂膀同時橫掃過來。
混戰再起。
莫尚存的本體輕盈敏捷,又同時操控著笨重卻強悍的肉盾,不時以奇襲、偷襲的方式出現在倆人身側,在這樣完美的攻守配合下,他們一時抓不住莫尚存。
而莫尚存也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準備好了赴死,在將倆人引開之後,他在肉盾的掩護下一路滑落到九龍陣上,往石門的方向逃去。
範無懾冷笑一聲,手中突然握著山河社稷圖,畫軸舒展,石洞的一切在其上都清晰可見,莫尚存眼前的石門突然被抹沒了縫隙,徹底連成一片,再無出路。
莫尚存愣了愣,隻覺背後殺意洶湧,一回身,解彼安淩厲的劍氣夾雜著靈壓凶猛而至。
在劍氣的撕咬下,莫尚存的五隻胳膊都被齊根斬斷,他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而背後那座白花花、肉筋筋的肉山也跟著轟然倒塌。
範無懾收了社稷圖,解彼安收了劍,倆人隔著不遠的距離望著彼此,胸膛用力起伏,氣息絮亂,心中更是亂如麻。
範無懾周身的黑死氣忽濃忽淡,眼神明明滅滅,他好像在壓抑,又好像在釋放。
解彼安大口喘著氣,沉聲道:“無懾,冷靜下來。”
範無懾嘴唇輕抿,眼神有一絲掙紮,他眸中的黑血脈絡還是沒有退,但他答道:“好。”
莫尚存跪在地上,身上血流如注,卻依舊哈哈大笑,笑得陰邪又狂妄:“真是令人感動,那終日在酷刑折磨下哭喊著‘大哥,救我’的毛頭小子,還真把你這大哥盼來了。可惜啊,是他救了你嗎?他那麼恨你,巴不得你死,又怎麼會救你呢?如果沒有紅王將你帶出無間地獄,你現在就是蟄伏在九幽萬萬裡密林泥沼裡的一個沒有心智的孤魂野鬼!”
解彼安咬緊後槽牙,他想反駁,卻想不出一句辯駁之詞。
範無懾一步步走到了莫尚存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回到這裡,遇到的第一個處刑官是奇摩科,你想知道他的下場嗎,你想知道你們的下場嗎?”
莫尚存冷冷一笑。
“我在他身上刻了一個天罡正極縛魔陣。”
莫尚存的身體抖了抖,但依舊麵不改色。
“而你,自然有更好的。”範無懾用劍鋒挑起莫尚存的下巴,“那個活人在哪裡。”
“我說與不說,有何分彆?”莫尚存陰笑道,“我不說,你們永遠也找不到他。”
“你不說也無妨。”範無懾拿出勾魂索,甩出的鏈鐮精準地刺穿了莫尚存的琵琶骨,將他拖向血池中的黑龍柱。
“等等。”解彼安攔了下來,“我們必須先找到蘭大哥,你彆忘了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莫尚存疼得臉龐扭曲,仍怪笑不止:“你看啊,你的好大哥,你的救世主,這麼著急忙慌地跑到人鬼兩界最凶險之所在,卻不是為了救你,哈哈哈哈哈,你呼喚了一百年,他來了,卻不是為你,不是為你,哈哈哈哈哈哈——”
“……”範無懾的麵色愈發陰鷙。
“你閉嘴!”解彼安沉聲道,“把我交給他,無窮碧能讓他說話。”
“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蘭吹寒。”範無懾低下頭,重複了一遍。
“當然。”解彼安皺眉道,“難道你忘了。”
“為什麼呢。”
“什麼?”
範無懾又緩緩抬起頭,目光陰鷙,黑血絲正延伸向瞳仁正中心:“蘭吹寒不過在地獄呆了幾天,你就迫不及待來救他,而我,我在此受刑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啊!”
“無懾,你清醒點!彆受了他的蠱惑!”
“你都看到了,你看到我有多痛,你看到我一直在等你來救我,大哥,你看到了。”範無懾的目光有些飄忽,“可你此行的目的,居然不是為我,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來這裡,不是為了救我嗎?!”第二百六十二章 範無懾渾身散發出來的陰氣令解彼安寒毛倒豎,方才莫尚存的那些變形幻術,不僅僅讓他肝腸寸斷,對範無懾更是極大的刺激,如果不是因為天機符在自己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解彼安這時才發現,天機符正在自己懷中微微發熱,好像在響應著什麼感召,他伸手摸了一下,不禁心驚肉跳。他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擋在範無懾麵前,用那一把沉穩的嗓音再次說道:“無懾,我需要你克製自己,我需要你清醒過來,他一直在不擇手段地激怒你,你已經不是無間地獄的囚徒,你不必受他控製。”
範無懾的眼神明顯在掙紮。
莫尚存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的好大哥隻不過在利用你,他哪裡顧及你的死活,他隻是想救那位蘭公子。”
解彼安一劍掃出,莫尚存的左臉自嘴角至耳根處被豁開一條血溝,他的身體用力抽搐兩下,在疼痛的刺激下麵容愈發扭曲,還在不怕死地笑。
若不是還要從他口中問出蘭吹寒的下落,解彼安會直接割他舌頭。
範無懾凝望著解彼安,那目光明明是抗拒的、冷漠的、戒備的,但又像在渴求什麼。他眉心緊鎖,沉吟半晌,朝解彼安伸出一隻手,啞聲道:“天機符。”
見解彼安的表情紋絲不動,他加重了口吻:“天機符,給我!”
“天機符是你交到我手中的,就是為了避免你被仇恨和憤怒所操控,誘發心魔。”解彼安直視著範無懾,目光坦蕩又透徹,“你記得嗎。”
“給、我!”範無懾的麵容逐漸扭曲。
“我不能給你。”解彼安再次想要伸手捂住那枚玉牌。
但胸口的位置突然燒起來一般地燙,解彼安痛叫一聲,天機符竟然衝破了衣料的束縛,嗖地一下飛回了範無懾手中。
如火上澆油,範無懾周身的黑死氣如黑色烈焰般熊熊燃燒。
解彼安急道:“無懾!”
範無懾拖著莫尚存,飛躍到了黑龍柱下,用嵌在龍柱上的刑具將莫尚存綁縛起來,他伸出手指,撫摸龍柱上圖騰的溝溝壑壑,那些深褐色的痕跡,都是上麵流過的血,他又低頭,看著所有血液正是彙向他腳下的血池。
這個以血池為陣眼的九龍陣,正是為鎮壓幽冥界最強橫的怨氣所生,否則那些在無間地獄受無間之苦的厲鬼們,衝天怨氣早將整個冥府毀於一旦。
而這身為陣眼之上的黑龍柱,總會留給最厲害的那些鬼魂。
範無懾的目光掃過那些無處可逃、戰戰兢兢的處刑官:“過來。”
幾名處刑官依言來到黑龍柱下,他們自然知道範無懾想做什麼。
範無懾退到一旁,陰笑道:“動手啊。”
那些處刑官並不含糊,以對付囚徒的手段給莫尚存上刑。
剝皮、剔骨、剮肉、放血,那些最原始、最血腥、最殘酷的無間酷刑,帶來了無間痛苦,莫尚存的慘叫聲回蕩在石洞內,一聲未平,一聲又起,餘音繞柱,久久不絕。
範無懾發出暢快至極的笑聲。
解彼安看著那血淋淋的場麵,隻覺背脊發寒,他幾次想開口提醒範無懾,他們需要莫尚存供出蘭吹寒的下落,可看著這愈發癲狂、沉溺在報仇的快感裡的範無懾,他怕真的提了,隻會適得其反,令範無懾更加失控。
可任憑範無懾這樣下去,他會把無間地獄所有的處刑官都挫骨揚灰。
解彼安走到範無懾身後,範無懾半側過身,冷冷地看著他:“你想救那個姓蘭的,我這是在幫你。”
“既然如此,便讓他喘口氣說話。”
範無懾看了一眼肢體快要被剮成白骨的莫尚存,微微一笑:“無間地獄的刑罰千百種花樣,但你說你最喜歡這簡單直白的,隻有這樣,血池才能源源不息。如何,喜歡嗎?”
莫尚存隻顧慘嚎。
範無懾揮手製止了處刑官。
幾名處刑官馴順地停手,退到一邊。
莫尚存渾身是血,嘴角流涎,頭顱以下都找不到一塊好肉。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恢複如初,因為他不是活人,他不能死,他的身體是靈體而非真正的肉體,他會像所有進入這裡的囚徒一般,不斷以完好的身軀承受日複一日的折磨。
此時,他得到了間歇的喘息之機,也終於能從劇痛中找回一絲神智。
解彼安忙追問道:“蘭吹寒在何處,說出來。”
莫尚存吃力地冷哼了一下。
“你不說,就要一直在此受刑,你能撐到幾時?”
“……說了……他也不會……放過我……”
解彼安握緊劍柄:“你說出來,我給你一個痛快。”
“好,你要他……親口應承……”莫尚存艱難地說,“發誓。”
範無懾覷了解彼安一眼:“不可能。”
解彼安急道:“我們是來救人的。”
“卻不是來救我的。”範無懾嗤笑一聲,“他人死活,與我何乾。”
莫尚存悶笑幾聲:“果然……”
突然,莫尚存彙聚陰力,身體發膚以極快的速度變化,包括那些血肉模糊的殘肢,他就在倆人目光堂堂之下,變成了——宗子梟。
解彼安感到眼前赤紅一片,那慘不忍睹的傷、刺眼至極的血,還有痛到麻木失神的臉,統統變成了宗子梟。而這個比方才莫尚存用小鬼變出來的那些還要真,因為那些傷都還新鮮溫熱,那些痛苦哀嚎都還清晰在耳。
範無懾死死盯著被綁在黑龍柱上千刀萬剮的自己,瞳孔逐漸放大,黑死氣幾乎侵占白眼仁,讓他的眼中隻剩下無望無底的黑。他低吼一聲,天機符上的血色符籙若隱若現,紅光瑩爍。
“無懾,不要!”解彼安高聲喊道。
石洞內的所有處刑官都整齊劃一地轉向範無懾的方向,像是被提線操控般,下一瞬,他們狂叫著撕扯抓撓起自己的皮肉,摳出自己的眼球,拽出自己的舌頭,血肉模糊亦不停手,在慘叫中將自己撕成碎肉塊。
那場麵血腥可怖至極,哪怕是自幼在冥府長大的解彼安也無法再看下去。
莫尚存瘋狂地大笑,他學著範無懾的口吻喊道:“大哥,來救我啊,大哥怎麼還不來救我,哈哈哈哈哈——”
範無懾抱住了腦袋,發出野獸般地嘶吼。
整個石洞開始劇烈搖晃,天機符的威力正在向這件刑室外擴散,很快就會波及到整個地獄十八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