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執念的倦意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如同何時開始如此執著一般,模糊不清。
若非要說個明白,桑淖細想,大抵是在最初醒來的時候,看到男人一頭寸發,將自己這副人間弱小的身體攏在懷中闔眸靜睡之時吧。
真蠢。
她如是想道:被她這麼利用,還找過來做什麼?
盯看了人幾秒,桑淖不動聲色的闔上了眸。
昔日枯燥的一切翻湧,同這幾年短短混沌的記憶混雜在了一起,溫聲勸阻、猶豫注目、試探接近……一切的一切,令人生厭。
人間四季,秋去春來,悄無聲息裡,這副幼小的身體如她預料變得越來越脆弱,就如風中殘燭,搖搖曳曳。
天道不會放過她,到了人間以後的身體不可能是健康的,桑淖早有預料。
天道的存在玄之又玄,縱然都安排好了一切,她也不得不防。
冷淡的笑了笑,桑淖抬手將身邊放著苦澀的藥端起來,送到唇邊,似乎在品嘗一般慢慢喝著。
看著藥湯上的倒影,她心道,這時間過得太慢。
太慢了。
失去神力以後這人間度日如年漫長的歲月,一步一步都被無限的放慢。
人間這副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五年?十年?
如果能堅持十年就好了——
或許等阿修回來以後,她還可以與他共處一段時間……堅持不到倒是也沒關係,隻要阿修回來,她找到他了,縱然這副身體病死,轉世投胎,之後的生生世世,她總會再碰到他的。
不再會做一個世外之人,不會再與一切無關,她已經逃離那個監牢了,永遠的……
最後一口藥入嘴中,苦味散開,桑淖皺眉,就要將碗放下,忽得觸及一片溫熱。
身邊的男人將碗接過,遞來一些蜜餞,沒有多言,甚至沒有將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指尖上的溫度似乎還有殘留,桑淖手指動了動,將蜜餞含在嘴裡,目光看向窗外,看似癡傻孱弱,而眼中卻是深醞不化的深沉。
他的頭發已然長及臉側,習慣了,倒也快忘記這人之前的模樣。
為什麼找過來?
桑淖盯著空語的背影,無法控製的想:難道她之前所作所為,還不夠將他從她身邊趕走?
那種厭色褪去,漸漸出現一些她琢磨不清的情緒,桑淖收回視線,沉默不言的看著指尖。
長年駐守地獄之沃,她的情緒起伏早已被磨滅不見,唯一鮮活的記憶,已然和當年那段從未有過的自由一起葬在了人間。
她活著從來沒有什麼意義——
那些人強行把她從人間帶回來之後,她心裡隻懷有不甘、忍耐,以及與鮮活的一切斷開羈絆,對漫長沒有窮儘未來的恐慌和迷茫。
阿修死後,這些情緒在她無知覺時便慢慢變成了一種執念。
能把阿修救回來就好了。
如果能……把阿修救回來。
把他救回來。
想到過去,曾經如海一般的記憶又湧了過來,桑淖麵上泛起些疲憊之色。
收攏起手指,她闔眸躺在床榻上,蜷縮起身體。
事到如今,沒有退路。
這種疲憊究竟從何而來,桑淖無心去想,但對於現在,她唯一生出的念頭是:
還早,還可以再休息一會兒。
身體漸漸席卷上冰冷,有人走進來,將一旁的棉被蓋到了她身上。
溫暖籠罩了上來,桑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麵前之人,麵容上露出幾分憨態,與之前一言不發的模樣截然不同,低低喚道:“空語哥哥。”
空語手指一頓,似是確認了什麼,微微鬆了口氣。
“好好睡。”他聲音空靈。
桑淖眯了眯眼,拽住空語的手指,而後沉沉的睡了過去。
慣於算計之人,一旦刨露出的半分脆弱得到了回應,他們就會變得越來越貪婪。
桑淖如是想著自己。
不過也好,畢竟她一向惡劣又卑鄙,如今所作所為,再正常不過。
她又開始貪戀男人給予依稀的溫暖。
一點一點,渴求更多。
縱然她心中有鬼,縱然她裝模作樣,但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時間還早,她還可以再扮演一會兒無辜癡傻的孩子。
這個人現在對她若即若離,開始躲避,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選擇了留下,不是嗎?
她不再害他就是了。
桑淖是這樣想的。
隻可惜,一起都在與她作對——
桑淖手中握著那個木製蝴蝶般小玩意兒,死死盯著,骨關節泛白。
門被推開,空語的腳步聲一頓。
他走上前來,將她手中緊緊握著,幾乎變形的東西抽了出來,放回遠處。
那雙淺色的眸子注視她,倒映著一個麵色慘白,隱約猙獰的麵孔,桑淖看著,突然感覺沒意思極了。
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她去捉空語的手。
空語眉宇微皺,欲避開,但半途想到什麼,生生克製,拉著她從這裡走了出去。
自此以後這處地方便落了鎖。
在一次又一次的印證之中,桑淖確定了這副身體中還有一個懵懂又無知的存在。
每每趁她疲憊至極的時候出現,一出現之後,眼前這個對她避如蛇蠍的男人,就會用最大的溫柔對待她。
她碰不到的,她唾手可得。
無所謂,桑淖並不在意。
這種不過是飲鴆止渴一般的作為,她早便想結束了,一個連出現都要偷偷摸摸的可憐蟲副人格而已,最終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逝去。
然而心裡的那種強硬賭氣般的逞強,卻在朝夕暮處的相處和那明顯落差中,漸漸瓦解。
桑淖發現自己確實變了,既叫她惶恐,又讓她無法控製的沉淪其中。
她把那個桑淖,困住了。
那個存在著實太過於弱小,輕而易舉,她便攻克了她所有的記憶。
那種依賴、眷戀的記憶被赤.裸裸的擺在了麵前,男人無聲息的包容和寵愛如此清晰在腦海中,嫉火中燒,漸漸將她的所有理智蠶食。
桑淖神經質般哄騙自己:
不過是一時貪心罷了,她已經是個凡人,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
男人的懷中有檀香一般的味道,溫暖,安全,仿若是她所有的依靠。
太卑鄙了。
那個在人間才出現的小東西,有什麼資格……
“十九身體中被強留下的魂魄,已經到了極限。”
當奚以帶著這個消息來到,就若平靜的湖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一點一點的漣漪蕩開,忽然將桑淖驚醒。
她從那種沉溺一般的溫存中抽離,眼中有了幾份迷茫。
“要開始嗎?”奚以淡淡問道。
桑淖沉默許久,啟唇:“還早。”
奚以掀起嘴唇笑了笑,一向的溫和褪去,略有些不在意般的涼薄:“桑淖大人,如果不開始施術,你找到的這個乾淨的魂魄就要散了。”
桑淖彆開視線,分明逃避,卻掩蓋一般僵硬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的魂魄再留久一些?”
奚以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