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對裴君來說,是一件頗為奇妙的事情。
雖然裴家立碑和朝中立得功勳碑並不相同,隻是書寫記錄宗族中出息族人的事跡,傳給後人銘記,但她還活著,卻要親眼看著族人為她立碑,這樣的體驗,裴君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
而且老族長還說,她尚且年輕,前途無量,日後這碑還要酌情換新或者繼續雕刻。
這是老族長對裴君的期望,亦是對裴氏一族寄予厚望。
這世間總是不乏無私之人,老族長便是一心為裴氏宗族嘔心瀝血,裴君想,她大概也是投了個好胎,否則若是投生在一個人皆私心極盛的宗族裡,大概生活裡的磨難和陰暗就會磨掉她的誌氣和銳氣。
裴家這些長輩,實實在在教會她許多東西,她和裴家也可以相互成就。
……
立完碑,今日裴家宗族的大事便全都結束,裴家為回饋鄉鄰,準備了豐盛的席麵,今天的南望村比新年還要熱鬨幾分。
裴君不想參宴,便與老族長說想要借族譜一觀,老族長應允後,她便單獨留在家廟翻看族譜。
從最新的一頁往前翻,停在裴南之的名字那裡,她父親的名字後寫著他的生平,何時考中童生,何時考中秀才,何時又考中舉人,然後最終永遠地停留在二十六歲。
裴君對父親的記憶也永遠停留在他清雋蒼白的年輕模樣,她一直沒有忘記父親考中舉人時的躊躇滿誌以及他病重時的不甘和眷戀。
而翻到她祖父的名字時,沒有生平記錄,隻有一句死亡年齡,同樣沒到三十歲……
裴君單挑一房,裴家三房變四房,他們這一房成為新的二房,祖孫三代三人便是二房的全部譜係。
以後也不會再有彆人……
裴君輕輕一歎,合上族譜,將族譜端正地放回到供桌上,背手而立,抬頭看向祖先們的牌位,許久,方才轉身踏出家廟。
她沒尋著喧鬨聲去擺宴處,而是提了一壇酒,走到村外不遠一條小河邊,隨便找了一塊兒乾淨的大石頭,盤坐在上,獨自躲清靜。
約莫日側之時,裴君才拎著空酒壇回村裡,此時普通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她回去正好跟裴家眾人一起送走縣衙一眾官員以及一些裴家的姻親。
劉家人也要離開,可劉巧女卻沒有走得意思,趙經武心裡不安定,一直在她身邊來回踱步。
裴君跟外祖一家道彆,餘光瞥見,雖不知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母親留在南望村多日,總歸要解釋一二。
她也不在意是否多此一舉,借著與外祖一家說話,便道:“重陽節給祖父、父親掃墓之後,裴君就打算啟程回京了,屆時我會帶嬋兒去襄陵縣道彆。”
離彆仿佛突然近在眼前,劉家人極不舍,尤其是裴君的外祖母,眼淚一下子便湧上眼眶,抓著裴君的手舍不得放。
那邊趙經武聽到裴君的話,立即心裡一鬆,忙對劉巧女善解人意地說:“裴家大郎就要回京,這一走不知何時再回來,你帶著孩子們在這兒多留些時日,家裡一切安好,隻管放心。”
劉巧女看一眼裴君,情緒低落,敷衍道:“我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趙經武也不敢惱,好言好語地找話說:“我聽迅兒說,他這幾日都在裴家族學讀書,咱們不如日後便將他送到南望村讀書吧?”
劉巧女聞此言,當真思索起來。
他們彼此之間離得不遠,因而能聽到對方的話,裴君便側過頭勸道:“母親,大伯教書嚴厲,迅兒這幾日頗有進益,留在南望村也無妨。”
倒是外祖母有些不放心,聲音裡的哭腔還沒消下去,便說道:“若是每日往返,是否辛苦了些?”
“讀書本就辛苦。”裴君扶著外祖母往馬車走,不想讓她老人家因為疼愛孫輩兒影響母親的判斷。
劉老太爺不像老妻那般溺愛孩子,肯定道:“大郎說的是,馬車接送,哪還算辛苦。”
這事兒裴君建議一句便罷了,究竟如何還是母親一家自己決定,也不多言,轉而叮囑道:“我回京後要當差,恐怕輕易難再回來。若是家裡有什麼事,或是直接寄信到我府上,或是找裴家的人,皆可,不必擔心麻煩我。”
裴君這話,並非隻對劉家人說,也是對母親說,當然,同樣是對趙經武說。
而有些提醒警告的話,裴君已經轉達給老族長,若是劉家借勢欺人或做什麼不妥的事,裴家會盯著,屆時再作計較。
她不會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傷情分。
送走劉家人和趙經武後,這裡再不需要裴君做什麼,她便回到家。
老郭氏年歲大了,有些活計也不會請她老人家做,已經提前回來許久。
裴君敲門後進入祖母的屋子,叮囑道:“祖母,之後幾日便不忙了,您教嬋兒早些開始幫您收拾行禮,免得臨時收拾慌亂。”
老郭氏先前挺樂於跟孫兒進京,可臨到跟前,她卻是胡思亂想起來,“君兒,祖母就是鄉下老婦人,進京一定會給你丟人,不然祖母還是留在村裡吧?”
“你帶嬋兒去,給她找個好人家。”
裴君聽她說完,方才笑道:“孫兒也是鄉下出身,您還嫌孫兒丟人嗎?”
“那哪能,你都是大將軍了。”
裴君蹲在老太太麵前,“您也是二品誥命夫人,京裡可不是每個官家夫人都有您這樣的誥命的。”
老郭氏還是躊躇,“我什麼都不懂,擔心給你惹麻煩。”
裴君不以為意,“您若是不放心,孫兒教您一招,如何?”
“是什麼?”
裴君笑著說:“若在咱家自家待客,少有人得罪主人,自不必擔心;若有人邀請您赴宴,也隻管大大方方地去,不知道怎麼應對您就當自個兒是普度眾生的菩薩,衝人笑一笑,保準沒人敢追問您。”
老郭氏仍有些懷疑,“真的?”
裴君點頭,“您入京後一試便知道孫兒沒騙您,其實京裡的交際跟您在村裡沒什麼區彆,一樣地看不慣您也要捧著您。”
教她這麼一說,老郭氏忍不住笑了起來,觸類旁通道:“如此,那些身份地位更高的,我就像對老族長似的,敬著聽著便是了?”
“是也不是,該敬著,不過不必聽從。若碰著了,您就像我說的,笑而不語,或是全推到孫兒身上,京城裡甚少像孫阿婆那般執著的,都端著體麵呢。”
老郭氏一琢磨,若是真如孫兒說的這般,京裡也沒什麼好怕的。
而這一想開,她便急起來,也不等裴嬋回來,就開始翻箱倒櫃,看看要收拾什麼帶走。
裴君站到一旁,隨口建議:“器具除了您路上要用的,皆不必帶;衣服您挑些好的,其他送給村裡人便是,府中庫房好些布匹,夠咱們一家做幾年的衣裳;被子隻帶一床便可,府裡有……”
老郭氏走到哪兒,裴君就說一句“不用多帶”,很快便惹得老太太煩,“照你說,全不用帶了,那我還收拾什麼?”
裴君絕對是客觀建議,不過當她被攆出屋子之後,她反省了一下,可能祖母不需要她的客觀,遂痛快決定不再多管,隻是過後提醒裴嬋,他們隻有兩輛馬車。
裴嬋呢,確實比裴君更懂現在的祖母,輕聲細語有商有量地便將祖母安撫好,一點不費力。
裴君瞧著,又學到了。
而在重陽節前,裴君在本地還有一個重要的行程,那便是見見大海。
她已經聽祖母說過,大海逢年過節常來探望,可如今她回來,他倒是不來了,裴君便打算親自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