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實在是沒什麼睡意, 又想著這會兒外麵的雪不知厚了沒有, 索性穿了衣服下來。
外麵守夜的綠袖看見尤旋, 上前行禮:“夫人怎麼出來了?”
尤旋笑笑:“睡不著,出來走走。”她說著自己去了院子。
外麵的雪花還在飄著,洋洋灑灑的,地上早覆了厚厚的一層, 尤旋小心翼翼踩上去, 在潔白的地麵上落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綠袖見了,想到公爺的囑咐,進去拿了件貂裘出來, 給尤旋披上:“夫人穿太薄了, 外麵冷。”
尤旋將裘衣在領口處打了結,又把兜帽戴上,衝她笑笑:“好了,我不冷, 你去吧。”
綠袖輕輕應著, 退下去。
尤旋喜歡雪,她一個人就可以玩上許久。
先是拿了樹枝在地麵上寫字作畫,之後覺得冷了,又在雪地裡起舞, 心情很好的樣子,一點都不覺得困倦。
茗兒起夜的時候,隱約瞧見這邊的身影, 湊近了一看,果真是尤旋。
她嚇了一跳,跑著過來:“夫人怎麼不睡呢?”
尤旋看見茗兒,笑著拉住她的手:“茗兒,這帝京的雪比寄州的要大很多,我在這兒近六年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茗兒聽得有點迷糊:“六年?”
尤旋笑意一僵,頓了頓:“是啊,可不就是一連六年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了。”
茗兒是知道尤旋喜歡雪的,當初和離後回到寄州的第一場冬雪,她就高興壞了,跟沒見過似的。以前的主子怕冷,是不愛雪的,不過嫁給秦延生,遭受冷落,再和離,到如今整個人都變了樣兒。
可能,還是以前的打擊太大吧。
“夫人當心自己的身子,彆在外麵逗留太久。”茗兒關切地提醒著,這幾年每年的雪天夫人都得染上一場風寒,頭疼發熱,甚至要咳上十天半個月才好,儘管這樣也阻擋不了她對雪的喜愛。
知道茗兒關心自己,尤旋笑著安慰她:“我沒事的,你看我今天穿的多厚。”然後扯著自己的貂裘給她看。
茗兒歎了口氣,再厚也阻擋不了雪夜的寒氣。
晚上本就冷,下雪的晚上,就更不用說了。
這時,尤旋摸了摸肚子,問茗兒:“你餓不餓?”
茗兒一愣,笑了:“夫人餓的話奴婢去弄點吃的。”
尤旋趕緊點頭,這會兒確實好餓。
茗兒離開之後,尤旋繼續在院子裡用樹枝作畫。不過雪花飄得太大,她剛畫好沒多久,就又鋪上一層,她不厭其煩地繼續畫。
茗兒端著吃食進院子時瞧見了,笑道:“夫人,咱們進屋吃點東西吧。”
尤旋扔掉手裡的樹枝,跟茗兒一起進屋。屋子裡暖融融的,綠袖過來脫了她身上的貂裘,掛在旁邊的衣架上。
茗兒將食盒打開,取出裡麵的蒸糕,燕餃,還有蟹黃包,擺在尤旋麵前的時候,她笑著道:“奴婢本以為夫人這種已經是極愛雪的了,沒想到方才路過書房門口的時候,瞧見幾個更甚的。”
“書房門口?”尤旋不經意隨口問上一句,用筷子夾了塊蒸糕,甜軟鬆糯,她讚美地點點頭。
“是啊,不像是公府的人,好幾個在書房門口杵著,跟沒見過雪似的,蹲下來抓著雪球兒玩,嘴上還說‘這玩意兒怎麼這麼冰,凍死老子了!’”茗兒學著其中一個人的話,笑吟吟的。
“奴婢還是第一次聽人把雪稱作這玩意兒呢。”
尤旋用筷子夾著一塊燕餃,微滯了一下:“那是一些什麼人?”
茗兒搖搖頭:“奴婢不知道,全都佩著劍,像是侍衛。書房的燈火亮著,應該是他們的主子找公爺談事情吧,那些人就在外麵杵著玩雪,很稀奇的樣子。跟咱們大霖的侍衛,一點都不一樣。”
尤旋想到了方才蕭颯過來稟報時,說過的話。
南邊的事,人已經來了。
南邊的事是什麼事,來的人,又是什麼人?
原本尤旋不曾將這話放在心上,但如今聯想這茗兒的描述,書房門口的人怎麼那麼像……
她筷子一抖,燕餃掉落在桌麵上。她也顧不得許多,起身便往書房的方向跑。
茗兒猝不及防,等人都離開了她才反應過來去追:“夫人你去哪兒,貂裘還沒披呢!”她說著,自己把貂裘取下來,追了出去。
尤旋跑得快,壓根兒沒聽見茗兒說了什麼,隻是心上無比忐忑又激動。
南邊的人,是指的南島嗎?究竟是什麼人來了,居然值得穆庭蔚親自接待?至少身份不簡單。
若真是大越的人,父皇不會過來,那會是皇兄,還是哪位皇叔?
她一路奔向書房,卻並沒有看到茗兒說的那群人,書房的門口,除了站崗的大霖侍衛,一個人也沒有。
人呢?
她壓下心上的狂跳與忐忑,四下逡巡。
門外的蕭颯看見她有些意外,急忙上前行禮:“夫人怎麼來了?”
尤旋看見他,麵露急切:“人呢,來見公爺的是什麼人?”
蕭颯抿著唇,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說。
“問你話呢!”尤旋神色嚴肅幾分。
蕭颯想著,夫人知道應該不是什麼大事,索性便應了:“是,大越的太子銘軻。大越齊王叛亂,他們的太子來找公爺相助的。”
齊王叛亂?這麼大的事她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尤旋震驚之餘,又格外激動。所以,真的是皇兄來了!
她不用再等穆庭蔚承諾的三年後,現在是不是就可以見到皇兄了?
“人呢,那個銘軻太子呢?”尤旋問著蕭颯,目光落下書房裡。
蕭颯拱手:“銘軻太子,已經走了。”
“走了?”尤旋心一沉。
蕭颯不知道她為何如此著急,但還是回道:“剛走,應該是出城去了。”
剛走,那就一定能追上。
她看向蕭颯:“你去讓人備馬,現在!”說完這話,不等蕭颯反駁,人已經飛奔著往大門口而去。
蕭颯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吩咐人去準備一匹快馬送到公府門外。
做完這一切,他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進去把此事稟報給公爺。夫人今天晚上,太反常了。
書房裡,銘軻太子離開後,這會兒穆庭蔚正舉著燈火站在牆上掛著的地圖前麵,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執筆把大越那塊地方圈了起來。
外麵傳來叩門聲,穆庭蔚淡淡應了聲“進”。
蕭颯進來後,對著穆庭蔚長身玉立的背影拱手:“公爺,夫人讓屬下準備了快馬,去追銘軻太子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很著急的樣子。”
穆庭蔚身形一滯,舉著燈火轉過身來,威嚴深沉的臉上逐漸染了一層霜色,默了須臾,他聲音微凜:“她,可有說什麼?”
明顯感受到公爺的怒氣,蕭颯哆嗦一下,頷首:“沒有。”
——
尤旋跑到國公府門外的時候,馬已經在了,她翻身上馬,一路向著南城門的方向追出去。
這會兒城門早關了,守城的將士將她攔下。
尤旋急中生智,對著守城將士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從這裡出去了?”
守城將士不說話,但心上驚訝。鎮國公讓他們放行了一批人,這婦人怎麼知道?
尤旋看一眼他們的臉色,知道皇兄確實從這個城門離開,心上安了幾分,又頗有氣勢地道:“鎮國公還有幾句話要本夫人交代他,把城門打開!”
原來是鎮國公夫人,眾人紛紛下跪行禮。
這些人墨跡,尤旋有些煩躁:“還不快看城門,若人走遠了,唯你們是問!”
她聲音淩厲,頗有氣勢,守城將士被嚇到了,趕緊大開城門。
尤旋一夾馬腹,追了出去。
等人走了將士們才覺得不對,即便鎮國公有話要交代那些人,也不會讓鎮國公夫人親自出馬啊!
當即便派人將此事稟報給了鎮國公。
尤旋才不管後麵那些人現在怎麼想,她隻想儘快追到皇兄,這樣就不用再等三年了。
前麵銘軻太子等人也是策馬跑得飛快,想要儘快離開此地。
銘軻沒有想到,鎮國公兜兜轉轉半天,居然沒讓他們大越稱臣就給了他強弩和炮火。這可謂是意外之喜了,這會兒跑得比兔子還快,恨不能快些取了強弩離開大霖,下了海,他穆庭蔚想後悔也晚了。
好在尤旋的馬更快些,再加上名可等人的馬跑了太久,體力弱些,在出城後沒多久,便追了上去:“等一下!”
前麵的人跟沒聽到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跑。
尤旋眉頭一皺,加快速度攔在他們前麵,停下來。
銘軻急急拉住韁繩,馬兒抬起前蹄嘶叫兩聲,險些與前麵的馬撞上。
夜色下,因為下了雪的緣故,倒是能看到不少光亮。他看向前麵突然橫過來的婦人,麵色不悅:“你是何人,攔我們做什麼?”
尤旋怔怔看著他,眼眶濕熱,一時間忘了說話。
多年沒見,皇兄比之以前瘦了很多,俊朗的眉眼間多了幾分剛毅,再不是當初胡天胡地,吊兒郎當的模樣了。
他的性子隨了父皇,有些市井氣,雖是太子,但撒潑耍混什麼都乾。唯有對她這個妹妹,卻是如珠似玉地寵著的,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在大越的這幾年,她做夢都想看見他。
“阿兄……”她低喃了一聲,眼淚滾落下來。
銘軻有點愣住,回頭看向身後的眾人:“她叫誰呢?”
其他人紛紛表示不認識。
“夫人隻怕認錯人了,我等還有要事,煩請讓個路。”看她哭了,銘軻語氣也好了很多,但仍有不耐與急切。
他怕遲了穆庭蔚給他的強弩和炮火就拿不到了,大越戰事吃緊,片刻耽誤不得。
尤旋翻身下馬,跑到他跟前,扯住了他的衣角,仰臉看著他:“我,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很多啊……”銘軻想了想,皺眉拒絕,“我有急事。”
“那你把我帶上,我路上跟你說。”尤旋有點急切。
他怎麼能帶個女人呢,他又不認識。何況,這也不方便呐。
“我,我已經娶妻了。”
聽見這話,尤旋醞釀出來的情緒瞬間沒了。她還嫁人了呢!
“阿兄,”尤旋頓了頓,低聲道,“我,我是清平呀,我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裡,我當初在南宮彆苑摔了一跤,然後……”
銘軻扭頭看到身後端坐在馬背上,渾身戾氣的穆庭蔚,他眉色微斂,又望向身邊的女子,打量一會兒:“穆庭蔚耍什麼詭計呢?你是他的人?清平不長你這樣兒,她比你好看。這位夫人,我真有很要緊的事,不能在這兒跟你耗,抱歉。”
他說著,扯掉尤旋攥著的衣角,策馬飛奔而去。
尤旋心上一慌,追了出去,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尹銘軻,你給我站住!”
結果因為跑得太快,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趴在了雪地裡,渾身都是疼的,很是狼狽。
尤旋眼淚掉了下來,望著逐漸消失在視線裡的身影,又惱又傷心。
“尹銘軻你這個笨蛋,能不能有點耐心聽我說話!”
果然,如果沒有好的時機,借屍還魂這種事,沒有人會當回事,更沒人會相信。
在她身後,穆庭蔚已經下了馬,朝這邊走來,卻在離她幾步之遠的地方停下來,俯視著她,神色冰冷。
她渾然不知,仍抬頭盯著尹銘軻離開的方向看。
蕭颯在一旁戰戰兢兢。他跟在公爺跟前這麼多年,第一次瞧見他動這樣大的怒。
一句話都不說,便能將人震懾個半死。
他剛剛真是糊塗了,怎麼能給夫人備馬,讓她去追彆的男人呢。
還有方才夫人扯著銘軻太子衣角時的親密……
他方才分明瞧見,公爺眸中遮掩不住的殺意。
差一點,公爺就親自動手了。幸好銘軻太子跑得快。
紛飛的大雪在尤旋身上覆了一層,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似的,她衣衫單薄,渾身都快僵硬了。
穆庭蔚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不開口,也不去攙扶她。
直到尤旋自己回了神,冷靜下來,感覺到冷了,自己強撐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方才身上被石子硌到,有點疼,手肘和膝蓋似乎受傷了,她試著動幾下,居然起不來。
這是,手臂不知被誰很不溫柔地攥住了,下一刻她借力直起身子,跪坐在雪地裡。
抬眸對上穆庭蔚寒意深深的一雙眼。
尤旋心上一顫,花容失色。
他,什麼時候過來的?
“公……”她剛一開口,下巴被他捏住了。
他半蹲在她跟前,垂眸望著她,周身寒氣逼人。
“我竟不知,你還會騎馬。誰教的,尹銘軻嗎?”他聲音清冷,語調淡的聽不出半點息怒,一張臉卻凜冽得嚇人。
尤旋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穆庭蔚,有點嚇到了,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不說話,穆庭蔚就當她是心虛默認了,雙目猩紅,寒意更盛。
“所以,你嫁我之前燒毀的畫像,是尹銘軻的?”
他是多遷就她,才會相信她的謊言,信她那個大越人是女扮男裝的鬼話。若不是心虛,她當初燒毀畫像做什麼?
原來,她心裡真的有彆人。
穆庭蔚心上鈍痛,他第一次全心全意相信一個人,從不把猜忌用在她身上,恨不得把這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卻換來這樣的背叛。
這個女人,先前還在床上與他溫存繾綣,喚他夫君,如今不過片刻的功夫,卻在他心口上捅刀子。
“你急急忙忙追出來做什麼?讓他帶你去大越?甚至連,”穆庭蔚捏著她下巴的力道加重,“連元宵都不要了?”
經他一提醒,尤旋才知道自己衝動了。
元宵是她的兒子,她怎麼會不要呢?
可是方才突然就知道皇兄來了,她哪有時間想那麼多……
她甚至沒有想到,這麼匆匆忙忙的想跟皇兄相認,皇兄卻連聽她說話的耐心都沒有。
看著她眸中的淚,穆庭蔚心更疼了,肅穆的臉上帶著幾分嗤笑:“鎮國公夫人滿足不了你,想去大越做太子妃嗎?”
“你胡說什麼呢?”她氣惱他的話,一個耳光揮了過來。
寂靜的夜色下,兩人都愣了。
遠處的蕭颯大氣都不敢出。
看著他臉上的手印,尤旋指尖麻木,隱隱還有些顫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穆庭蔚卻沒理她,兀自站了起來,殺氣騰騰的目光掃過蕭颯,語氣威嚴:“攔下尹銘軻等人。”
他睨一眼地上的尤旋,無情說出一個字:“殺!”
尤旋大驚,睜大了眼睛望向他:“不能殺!”
穆庭蔚卻沒看她一眼,翻身上馬,回了皇城。
蕭颯領了命要走,被尤旋大聲喚住:“不準去!”
她強撐著站起來,迎上蕭颯微冷的目光。
“公爺之命不可違背,夫人也不行。”蕭颯麵對尤旋的語氣,因為穆庭蔚剛剛的態度,這會兒也變了。
“他是大越太子,你一時衝動殺了他,對大霖有什麼好處?”
“屬下奉命行事。”
尤旋語氣軟了下來:“方才的事是個誤會,我去跟公爺說清楚。你,你先彆殺,我會讓公爺放過他的,行嗎?”
蕭颯沉默。
他沒拒絕,尤旋鬆了口氣,急忙上馬去追穆庭蔚。
回到鎮國公府,尤旋直接去了書房,站在門口,卻見裡麵一片漆黑。
她看向門口的守衛:“公爺呢?”
侍衛回答:“公爺回畫眉堂了。”
尤旋定了定神,又跑回畫眉堂。
茗兒在外麵站著,很焦急的樣子,看見尤旋,迎了過來:“夫人跑哪兒去了,奴婢急死了!”
尤旋看了眼臥房:“公爺在嗎?”
茗兒點頭,又怕怕的,小聲道:“公爺似乎心情不好,方才要了酒,結果沒喝兩口全摔在地上了,也不讓人清理。奴婢,第一次見公爺這樣……夫人,要不您今晚上去翡竹軒,跟小世子擠一擠?”
公爺這麼嚇人,茗兒覺得夫人最好彆進去,誰知道會不會誤傷呢?
尤旋笑著拍拍她手,寬慰:“沒事,今晚不是你當值,你去睡吧,不用擔心。”
“夫人手怎麼這麼冰,您去哪兒了呀?”
尤旋沒回她,深吸一口氣,進了臥房,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