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他手裡拎的那好幾樣工具,重量可想而知,未忍住還是道了一句:“再分我兩樣。”
沈大人在前麵並不回頭,過了片刻才答話:“你可知這位沈大人本名叫什麼?”
青岫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不搭界的話,便道“不知”,沈大人道:“姓沈,名辭,打小兒還有個諢號,喚作‘金剛哪吒’——你可知為什麼?”
青岫怔怔地:“不知。”
沈大人沈辭:“哪吒三頭六臂,每隻手上都得拿件兵器,分給了你,我空出的幾隻手拿什麼?”
青岫:“……”
青岫:“…………”
青岫:“………………”
……他這……一本正經的語氣……
——還道他有正事要說!
一時哭笑不得,青岫乾脆閉了嘴。默默跟著他趕路時,忽然咂味出了他心思之細膩。
那會子沈辭見他體力不支,便以自責考慮不周來減輕他之內疚,被他回了“不必如此”之後,許是擔心反而傷了他的自尊,這一回便立時換了方式,一句玩笑成功堵得他啞口無言外,也不會再令他產生幫不上忙的內疚,還變相婉拒並照顧了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體格。
這個人……真是生了副玲瓏心肝。
青岫忍不住抬眼望向他,見他在前頭大步穩穩地走著。這具肉身賦予了他格外瀟灑的步態,儘管穿著乾練修身的夜行衣,仍有一股子寬裾敞袖月姿雲態的魏晉風骨。
這個人,在現世時的神姿,又會是什麼樣呢?
“快到了。”沈辭的聲音忽然傳來,青岫倏地收回神思,凝目向著前方看去。
夜仍陰沉黢黑,火把光照之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腥風臭土撲麵而至,夾著四野鴞哭鴉泣,與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唦唦嘠嘠的怪戾聲響。
而沈辭之所以知曉快要到了地頭,卻是因那漆黑一片的遠處,時不時悄無聲息亮起的點點磷光,直如一隻隻綠螢螢的鬼眼睜瞑。
城郊荒崗,是處塚圈,葬著許多當地百姓的亡親故眷。
劉木頭的亡父葬於塚圈偏北之處,青岫沈辭向著北邊走了良久,見了林林總總百十處墓碑,一一照著碑上名字細找,頗費時間。
“你我分頭找,”青岫道,“以此為界,我找東邊一半,你找西邊一半。”
沈辭應了,囑咐一句:“有事便大聲叫,寧可找不著也莫要涉險。”
兩人便分頭行事,在這漫漫荒塚間辛苦卻又不厭其煩地一一找來。
尋常百姓家用得起石碑的隻在少數,大多用的是木碑,寬寬窄窄高高矮矮地林立於或大或小的土丘之上,有的是才剛新立,四周還灑落著紙錠元寶,有的早已破敗不堪,歪歪斜斜甚而斷作兩截,令人不得不憶起那“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的斷腸句來。
說斷腸,斷腸雨忽便悄然而至,撲簌撲簌地落在腳下土地裡,激起更為濃重的腥臭腐味。
青岫一邊伸手護著火把上那點子可憐微光,一邊加緊了速度查找,忽覺一粒落在唇畔的雨珠帶著股子濃濃的血腥味,又苦又鹹,使手接了雨水湊到火光下細看,見滿手是渾黃稠濁的水漬。
這濃濁的雨愈下愈密,篤篤地鑽進土裡,像是一條條鑽入人肉亟待吸血的螞蟥,青岫的衫子很快濕了大半,雨水順著額角滑落腮頰,帶著令人發毛的粘膩觸感。
沈辭大步尋過來時,看見的便是這位小師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淖雜草裡,一絲不苟地查看碑上名字的情形。
明明是個那樣愛乾淨的人,明明此時此刻所經曆的,是比以往任何一界都更臟汙腥臭的場麵,這位在現世裡應是養尊處優的小公子,竟就這麼豁出了一切,為著他那想要實現的願望,堅定不移地努著力,搏著命。
沈辭有些晃神,那一霎時,他又想起了他家的那位小少爺——好罷,還隻是他一廂情願而已——這兩人實在太像,卻偏又不是同一個,造化弄人就罷了,偏腦子裡那風流無恥的王八蛋探花郎又時不時冒出來搗亂。
隻坑他一個還嫌不夠,還想著連人家一並坑進來。
沈辭頓了頓腳,不動聲色地一記深呼吸後方才走上前去,卻在幾步外立住,青岫聽見聲音轉過臉來,有些納罕:“這麼快便查完那一半了?”
“沒細查,”沈辭道,“但我猜劉父之墳應該在你這一半裡。”
青岫略感無語,看著他道:“這如何能用猜的,你若累了便先歇歇,我查過這一半便去查你那一半。”
沈辭擺了擺手,隨即指了指天:“我可不是盲猜,有依據的。不知你可發覺,這雨水裡有一股子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