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描述的遙遠(1 / 2)

() 連綿陰雨已在舊城區持續了兩日,這裡糟糕的排水係統從前一日起就失掉了作用,積雨混著泥漿灌進貧民窟扭曲的建築之間,格外地肮臟拖遝而令人不快。

本地居民們將門窗緊閉,城外的人也比平時更加不屑到這裡來,下城除了雨聲便再聽不見其他聲音,猶如一片隻有瓦礫的墓地。

白蘭或許是此時唯一還行走在舊城區這尤為破敗的一角中的人了。他穿著不符合本人品味的舊大衣和邊沿嚴重磨損的皮鞋,僅憑一頂寬沿帽避雨,獨自穿行在結構複雜而曲折簡陋的小巷間。

他的步伐不如往日平穩而輕快,但好在雨聲恰好能夠掩蓋住他的腳步聲,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傷口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中愈發疼痛難忍,白蘭依舊認為這場雨是對他一貫以來的好運氣的再一次印證。

白蘭……具體來說,是剛剛到達這個平行世界不久的白蘭傑索,正處於相當糟糕的處境中——當然,這大部分要歸咎於這裡的原住民“白蘭”,而非此刻被迫接手了這具身體的靈魂。

而對於另一個,一直以來肆無忌憚地在平行空間中穿梭的白蘭來說,則是在其中的某一次旅行中被不穩定因素乾擾,掉進了計劃外的陌生世界中……這聽起來大約很不幸,但這的確是自然而又符合概率學的事情,就算是白蘭自己也這麼認為。

不過,不管看上去再怎麼遊刃有餘,事實上,白蘭現在傷得很重。

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覺到內臟的劇痛,仿佛濕冷的空氣在他的肺葉中將水汽凝結成冰錐,從內部把臟器撕扯得七零八落。

白蘭已經虛弱到連火炎都燃不起來了。

這意味著,如果要扭轉這不利的局麵,他不得不用一些更低效而粗暴的辦法。

白蘭逐漸放慢了速度,當他走到已接近坍塌的廢舊矮樓與高牆間的狹隙下,便停了下來。

因為他忽然聽見了從小巷的另一端傳來,正逐漸向這裡靠近的足音。

在這樣的處境下,任是誰都必須更加重視哪怕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了。

白蘭把手伸進懷中,從大衣內側的口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反手將其隱於袖間。在腳步聲的主人走到他麵前的這半分鐘內,他抬頭望向了被屋簷和高牆,還有臟汙了的電線草率地分割成幾塊的渾濁天空。

原本的白蘭大約絕無可能從這樣的角度,看到這樣的風景。

——但是現在。

力量、地位、財富還有追隨者,這些優勢都已不複存在。

現在站在這裡的,不過是一個正在被追殺的,困頓而孱弱的年輕人而已。

白蘭不禁笑了起來。

這實在是非常有趣。

在接下來的幾秒,他將見到的人是誰?

他靜靜聆聽著水花飛濺的細響,一麵思考著。

敵人,朋友,或是無關緊要的任何一人,而在那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則是更遙遠的未知。

這短暫的幾分鐘內發生的事很可能決定白蘭的生或死,這一切僅取決於那個馬上就要來到分叉點的人——那個關鍵變量。

變量。

白蘭的心臟正為此激烈地跳動著,他眼中的光前所未有地明亮。

那麼,請快點到我麵前來吧。

他在心中發出了溫柔的祈求,但在另一道影子出現的瞬間,刀弧的閃動卻異常果斷而冰冷。

銳器的第一下進犯並沒有毀傷對方的身體,而是劃在了對方的傘麵上,黑色的傘布被扯出一道猙獰的傷口,匕首和傘骨碰撞發出的尖銳聲音撕破雨幕。

對方下意識的反應使其避過了突如其來的危險,但傘也在這樣的攻擊下從手中脫落,因此白蘭得以看見對方的麵孔。

那是一個女人。

他的變量,是一個被雨微微打濕了長發,正驚訝地注視著他的女人。

▲▲▲

夢進行到這裡時,白蘭醒來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耳邊幾乎還殘留著回蕩在空巷中的沙沙雨聲,但白蘭從課桌上抬起頭,他所處的地方又分明是吵嚷的教室。

……夢中所發生的一切還曆曆在目,比起一場混亂的夢,倒是更像一段色彩鮮明的記憶。

隻是白蘭並不認為這些事曾在他的過去發生過。

他重新閉眼,回憶著夢中的場景,喃喃自語道。

“如果是這樣,這會是誰的記憶呢?”

“怎麼了,白蘭?”

“……澄,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望向對他說話的少女,微笑道,“你想聽我說說嗎?”

澄點了點頭,將椅子移近,在他對麵坐下來,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闡述。

“我夢見……姑且就認為是‘我’吧,‘我’正在受到追殺,傷得很重,說不定是為了回避追擊,‘我’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來到了下城的半廢棄城區中。”

“真是相當不妙的處境。”澄自然地融入了白蘭所說的情景中,“儘管雨天裡人跡罕至的舊城能幫助你掩蓋蹤跡,但這樣的天氣會讓傷口惡化得更快。”

“情況大概比你想象得還要壞,否則,‘我’也不會感謝這場糟糕的雨了。”他繼續說了下去,“接著,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中,‘我’偏偏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正向我走來。”

“那會是誰呢?”

澄猜測道。

“是來追殺你的敵人嗎?還是想救助你的同伴呢?”

“是一名女性。”

他回答道。

“是麼?”澄好奇地發問,“是你認識的某人嗎,她在這個夢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我不知道,澄——無論是夢中夢外,我都不明白她出現在那裡的原因。”白蘭流露出煩惱的神色,“夢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這正是我的煩惱之處。”

“你想要知道夢的後續會發生什麼嗎?”

澄忍不住笑道。

“那可真是件難辦的事。”

自他們相識以來,白蘭第一次露出赧然的表情。

“我也猜到了會被嘲笑……”

“不,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哦,我明白的,就像看了一半的電影,任誰都會想知道結局如何。”

她將笑容斂成唇角邊輕輕柔柔的一點兒笑弧。

“不管怎麼說,這確實是一個宛如電影場景般的夢……既然這樣,我們來推斷一下接下來的情節會是什麼吧。”

“推斷?”

“從電影學的角度來說,人物和場景都是推動情節的基本要素。”她思索著,指尖不自覺輕叩桌麵,“恰好我們已經具有了這兩者的基本信息……”

澄抬起臉來。

“你遇見的是一位怎樣的女性呢?”

“……”

白蘭被這句話帶回了夢中的驚鴻一瞥。

“長發。”他忖度著,“因為雨天的緣故帶著黑色的傘,穿著簡單,但是很正式。”

“那麼,她並不是貧民窟的居民,大約有什麼特彆的動機才讓她來到了這裡。”

“說不定‘我’就是她來到這裡的動機,黑手黨中的女性暗殺者也並不罕見。”

澄笑了笑,繼續問道:“還有關於她的更多細節嗎?”

“我想想看……她的裙擺濕了一角,頭發也是,這大概是因為她在雨中走得很急。還有,她看起來……”

有點讓我感覺熟悉。

白蘭一遍一遍地回憶著最後與她對視的時刻。

那雙眼睛令他覺得熟悉。

莫非自己真的在哪裡見過那張麵孔嗎……

白蘭這樣想到。

“雖然你好像傾向認為她是一名不速之客。”

澄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白蘭將目光轉向對方。

在對上澄的視線時,白蘭忽然怔住了,若隱若現的熟悉感瞬間從思維死角中湧出,在他心中描繪出一雙溫柔的眼睛。

他正凝視著的這雙眼。

“但是,在我看來,純粹由偶然促成的戲劇性邂逅,這也是一個相當經典的場景。”

澄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白蘭猜測她是在微笑。

“經典,充滿命運感……還有羅曼蒂克。”

▲▲▲

“澄!”

忽然被叫住的澄轉過身,金發的少年正向她跑來。

“迪諾?”她停在原地,等待對方來到她麵前,“今天沒有在教室裡看見你,又曠課了嗎?”

“那、那是因為……”迪諾囁嚅著,聲音小下去,“你一直沒有來……”

他被這句話提醒了正事,急忙轉變了話題。

“出了什麼事嗎?為什麼這幾天你無故缺勤了?是因為瓦利亞,還是——”

“到此為止,迪諾。”

不動如山地坐在迪諾肩上的reborn突然出言製止了他。

“你的權限還不足以讓你知道這種層級的情報。”

“就像reborn先生說的那樣。”澄懷著歉意說道,“抱歉迪諾,具體的情況不能告訴你……但是,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事了,不用為我緊張。”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還有,迪諾,我申請了提前畢業。”

“……!”

迪諾睜大了眼睛,心中重重一沉,用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什麼?”

澄再一次陷入了為難的沉默中。

“你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嗎。”

在迪諾做出反應以前,reborn先露出了了然的眼神。

“事實上,我還沒有得到足以做出論斷的證據。”澄回答道,“無論結果如何,履行相應的職責是我應儘的義務,不管是為了彭格列……還是其他個人。”

迪諾從他們的交談中隱約意識到了某種正在發生的風起雲湧,但這種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卻觸手難及的感覺,讓他比全然無知還要難熬。

“你們的意思究竟是——”

“走吧,迪諾。”

reborn打斷了他,在迪諾還想爭取知情權之前,他繼續說道。

“不要讓澄小姐感到為難。”

他的堅持被這句話壓製了下去,迪諾忍不住攥緊了拳。

“……好。”

他說。

“如果……”

話剛出口,迪諾便停下了。

如果有我能為你做的事,請你……

連迪諾自己都覺得這句承諾蒼白又脆弱。

澄正在逐漸走出他的臂膀能夠觸及的範圍,迪諾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沉默幾秒,沒有把它說完。

“下次見,澄。”

他轉過身,幾乎不敢等待她的回應,他擔心此時對方的任何表情都會讓他對自己感到難堪。

——“迪諾。”

澄拉住了他,用一如既往的溫和聲音對他說道。

“謝謝你。”

“……”

迪諾很輕地應了一聲,依舊沒有回頭,然後澄放開了他的手。

“下次見。”

與她道彆後,迪諾一直往前走著,他心如亂麻,對目的地更是茫然,卻仍舊不停地向前走,似乎是在逃離身後追逐著他的某種事物。

reborn沒有阻止他,直到迪諾終於發覺,跟在身後的除了自己的影子彆無他物,才空虛又悵惘地停下了腳步。

“reborn,她對我說了謝謝。”他說,“但是,我卻無法為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