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間殿內金頂高懸,淵蜎蠖伏。一隊金爐生煙，恍然給人一中霧氣靉靆的錯覺。
地上鋪著幾層彩編的茵席,文武大臣或著甲胄，或戴高冠。腰配大帶，飾有襞膝玉石。好不富貴。
在帝辛令妲己抬頭說話以後，她總算是第一次從正麵的看清了帝辛的樣子。
爾見得珠簾高卷，宮侍對執寶扇。黑色虎皮鋪設沉香寶座，大馬金刀地坐著個高大英武的男人。沉香木憑的一角被折斷，在他手中把玩。
帝辛正值壯年，生得極為魁梧。一襲玄衣錦袍,遮不住如猛獸般彪悍的氣勢。
看他的麵貌不過三十餘許,下頷有黑色粗硬的短須，不經意瞥來的目光如鷹一般銳利深沉。
指挑起這個話頭的萬薑在妲己說話以後仿佛是找到了什麼依據，連聲叫喚,“妖星降世！諸位聽聽她說的什麼話,此女果真是妖星啊！”
妲己冷眼看著萬薑,還記得當時看雲鏡時通天一語道破了他在撒謊。可見此人會跳出來攻訐她，背後少不得有王後的指示。
除了萬薑一夥的幾個，其他臣子也紛紛指責妲己言語無狀。
有個被稱為梅伯的老臣直言,“女人就是會胡攪蠻纏，難登大雅之堂。就不該讓女人走上九間殿！”
商老丞相皺眉斥了一句，“無知婦人！”
也有跟蘇護熟識的衝妲己使眼色,“這些都是朝中重臣，縱然你父親在也不敢瞎說，你年紀輕不知事，快些認個錯，請大王不要怪罪。”
妲己隻對那善意勸導她的大臣笑了笑。
她生得極美,不論被如何攻訐指責，皆麵不改色，還是溫和寬容的樣子，微笑時如珍珠散發著柔和的光輝，好像神明在包容他們的不敬。
那大臣不由得恍了恍神，後麵要說的話都忘記了。
*
雲鏡外，看著妲己的通天目光微凝，流露出幾許不解。
“這丫頭笑起來……好生麵善……”
也就是孟婆的臉始終被法則模糊，通天有幾萬年沒見過後土的模樣。
經曆過多次輪回，哪怕妲己給人感覺的氣質再怎麼神聖獨特，通天也很難將她與後土本人聯係在一起。
*
回到九間殿內。
帝辛端坐在虎皮上，漠視著妲己被群臣攻訐。
好半晌，他才敲了敲手中的半截木幾，讓朝堂中安靜下來。
帝辛好像聽到了朝臣的話，又好像沒聽到。他用指腹抹去一根斷裂麵的木刺，嘴角微勾，問妲己，“西伯侯是公認的聖賢大德，你敢說治他的罪，不怕嗎？”
說到“聖賢大德”幾個字時，妲己怎麼聽都透著幾分譏誚。
她連著說了幾個人，帝辛卻單提了西伯侯，這份針對未免也太明顯了。
作為四方諸侯國之一，西岐屢屢犯商的邊境，從來沒有真正的臣服。曆代商王與西岐恩怨由來已久。
妲己知道最近的，就是姬昌之父季曆就被帝辛的祖父文丁囚而殺之。
這一位西伯侯姬昌的賢名天下傳播，可以想得到一個正常的人王該有多麼忌諱。
“不怕。”
麵對帝辛提問的壓力，妲己依舊平靜從容，
“西伯侯賢明，定能理解我的難處，不會責備我。何況我也沒有指責西伯侯，隻是說如何——如若萬薑說我是妖星屬實，那麼列位重臣都該問罪。”
這一次，因為帝辛的問話，沒有朝臣再出來說妲己。
妲己看向姬昌。西伯侯是個和善的老者，溫和的氣質看起來和妲己有些相似，看起來格外的慈祥。
她眨了眨眼，帶著幾分少女的稚氣問他，“西伯侯會跟我計較嗎？”
少女綴在腰間的玉玨輕搖，蘭香繚繞，端得是一派風雅貴氣。讓人不忍責備。
“自然不會。”姬昌回答。
老者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妲己假裝沒有看到。
她可以猜到姬昌想要說什麼。就在帝辛伐冀州的前一年，姬昌的長子伯邑考還曾經來冀州求娶妲己。
隻是妲己更願意當她的巫女，姬昌卜算似乎也不怎麼吉利，最後這事也沒能成。
帝辛也不知有沒有看出妲己跟姬昌之間的官司，隻淡淡道，“孤王可以聽聽你的解釋。”
妲己遂答，
“聽聞昔日費仲向大王進言納我入宮，若我是妖星降世，要惑亂成湯，那麼向大王進言的費仲大臣，有罪；
崇侯虎商兵圍住冀州，西伯侯來勸我父獻女入宮，皆促成我這妖星入朝歌，有罪；
少監萬薑如此確定我是妖星，不扼殺妖星於繈褓中，還讓我活著走到大王麵前，置大王的安危不顧，其心可誅。若我是惑亂成湯的妖星，請大王將這些人一並嚴懲。”
帝辛扯了扯嘴角，眸中暗光深沉。
“哦，這麼說來，你父蘇護為了孤的安危，不送女入宮而題詩叛商，倒是情有可原了。”
“大王英明。”妲己麵不改色，仿若沒有聽出帝辛話裡的嘲諷。
“崇侯虎領兵是孤下的命令，暫且不提。”
帝辛摘出一個親信，饒有興致地把矛頭對準另外三人。
“萬薑，費仲，還有——西伯侯，你們有什麼話可說嗎？”
聽到又一次被單獨提名的西伯侯，妲己可想而知，姬昌寫信勸蘇護，還勸成功了這一點讓帝辛多麼忌憚。
費仲是帝辛的寵臣，也可以說是個佞臣。他當初會惡意向帝辛提妲己，就是因為蘇護沒有向他行賄導致。
但這話，他也不敢在朝堂上照實說啊。
聽到帝辛的問話，費仲第一個俯伏在地，汗如雨下。
“臣一片忠心，完全是為了大王著想，真的不知道什麼妖星的傳聞，求大王明鑒啊！”
萬薑雖然也有點害怕，但還是大著膽子繼續進言，“此女妖言惑眾，還想狡辯，大王不要聽信她的讒言。”
西伯侯姬昌卻俯首認錯，“老夫是不忍冀州百姓經受戰亂之苦，行事逾越了，還請大王饒恕。”
在三人分彆為自己申辯以後，安靜了片刻的朝堂又熱鬨了起來。
“大王！西伯侯賢德為民，何罪之有？”
“這女人是瘋了才敢攀扯西伯侯。”
“就算有錯也是萬薑無中生有造謠，我可從沒聽說過什麼妖星的說法。”
妲己注意到，帝辛的目光一一定格過幾個出來幫姬昌說話的臣子，像是要記下他們的樣子。
然後勾唇笑道，“都起來吧，孤並未說要治爾等的罪，都著什麼急。”
待姬昌三人起身，帝辛又問萬薑，
“你說妲己是妖星，可有手段證明？”
萬薑的餘光瞥過妲己，眼中劃過一點狠色。
答，“可以用火燒的方法來辨彆。燒一火堆將妲己投入，妖精不懼火焰，試一試就知道。”
聽到這話的妲己心中微寒。
這萬薑好毒的心思。隻說妖精不怕火燒，但她如果是個凡人，被推入了火堆裡，不是死也是燒傷。
提出這個方式，他根本就沒打算給她活路。
是受到薑王後的指示，還是萬薑被她指責後氣急敗壞？
妲己不知道，現在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她仰頭看向帝辛，正色道，
“前不久我被狐妖抓去，幸得一位仙人娘娘所救，還傳下秘法，可以辨出妖氣。
方才進得九間殿，我就探出殿內有妖氣。經過觀察，我懷疑司天監少監萬薑就是妖氣的來源。很可能真正的少監已經被妖精替換了。
敢問大王，是不是也能一起燒了他來辨彆呢？”
萬薑頓時氣紅了眼，指著妲己尖聲叫罵，“妖婦休得妖言惑眾！胡說八道！請大王立刻把她處死！”
“少監可以憑空指責我，卻不許彆人說你，這是什麼道理？”
妲己輕笑著攏了攏袖口。
比起萬薑的歇斯底裡，她的儀態依舊可以稱之為優雅。
帝辛把這一幕儘收眼底，看妲己的眼光從一開始的漠然無視漸漸改變了……
*
金鼇島。碧遊宮。
雲鏡的另一頭，紅衣教主看著畫麵中的妲己拊掌大笑。
“有趣！有趣！這丫頭果然很合本聖的眼緣！”
話音落下，旁邊等了好半天的截教大弟子多寶道人也好奇的看了眼雲鏡。
“的確是個好苗子。”
多寶習以為常地建議道，“師尊喜歡就收了吧，這個是人族，不算違背了跟二位師伯的約定。”
笑得眉飛色舞的通天一聽多寶提起二位師伯，那笑容頓時就是一僵。
上回他借著後土回歸的事跟老子元始和好，回來就答應了兩個哥哥不再亂收弟子，尤其是元始強調的那些逞凶好鬥濕生卵化之徒。
但清清秀秀的人族麼……
通天故作正經地瞪了大徒弟一眼。
“讓你去整理弟子名冊，正事不好好辦，淨會攛掇為師收徒弟。下回你二師伯來了就讓他把你帶回昆侖山。”
“彆啊師尊！昆侖山哪有碧遊宮好。”
多寶覥著張圓臉，笑嗬嗬地拿出一捧玉符，很是諂媚，
“截教萬仙名冊都在這兒了，老師您隨便挑。”
通天隨意地掃了一眼，完全沒有拿起玉符去挑選的意思，隻吩咐道，
“親傳弟子外門弟子沒閉關的都去，其他記名弟子你選出百名，由你親自帶隊，十日後從桃止山入幽冥參加考前培訓。”
“我也去？”多寶驚訝。
因為通天是個甩手掌櫃，他一直是以截教大弟子之名代行掌教之職的。若他去了幽冥，截教怎麼辦？
“就是去參加個培訓，又不是讓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通天輕而易舉猜到了多寶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鼓勵道，
“多寶啊，我門下弟子屬你最機靈，這次你身兼重任，務必要督促其他人學好了培訓課程，再回來交給其他師弟師妹，知道嗎？”
這滿滿的信任——
多寶感動得熱淚盈眶。
多少年了！老師終於正經誇了他一次。
截教大弟子當即打包票，激情昂揚，“老師放心！我弟子定好好督促師弟師妹，不讓他們在地府落了老師的麵皮！”
通天深表欣慰。覺得自家大徒弟是越來越懂事越來越機靈了。
瞧這舉一反三的聰明勁兒，跟他這個老師一摸一樣！
擺擺手，“快去快去！沒事彆來煩我。”
待多寶領命離去，通天才重新把目光轉回雲鏡上。對著畫麵中的妲己一番掐算。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