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踏上橋的那一刹間,幽藍的鬼火倏地畏懼的避退,畸形的厲鬼猙獰的麵孔一點點重新翻落入黃泉水底。
鬼火、厲鬼在幾秒間就消失不見,縹緲的白霧升騰,駱商不知何時不見了,謝煙客的腳邊隻剩下一座奈何橋。
謝煙客沒有移開目光,他安靜地凝視了這青石鋪就的橋麵一會兒,踏上了橋,向前走去。
他能再一次地回憶起自己擁有的痛苦記憶,仿佛真的再走一次人生。
這奈何橋讀不出異世的人的記憶,所以呈現、深入謝煙客感知的,是顧淺淵的記憶——
顧淺淵有記憶開始,就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健康的身體,幼時的他每一刻都是痛苦的,骨縫間滲出的陰寒無時無刻不摧毀著他的身體、折磨他的精神。
他一次次被靈力強行吊著性命,從垂死的邊緣被拉扯回來,仿佛永無寧日。
謝煙客被囚禁在這具病痛纏身的孩童身體裡,耳邊傳來絮語聲,那是顧淺淵曾真切產生過的想法:我不想活著。
那密密匝匝的陰冷、痛感在顧淺淵幼年脆弱的軀體裡被無限地擴大,絮語聲一遍又一遍地說出“他”的心聲。
但謝煙客於孩童軀殼中說:“但他活了下來。”
“他想要活著了。”
他在這細密滲骨的折磨中,緩慢、堅定邁出了一步,然後,又是再一步。
……
然後,便是顧淺淵死前,所遭受的萬鬼噬身的痛苦,他對痛苦承受的閾值很高了,但他的身體被一千次一萬次地啃噬,他的心臟被厲鬼探入一點點啄咬時……
那是淩遲的痛楚。
謝煙客的額間也滲出些汗來,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黑色細杖在他的手邊被緊緊壓著,仿佛繃緊的一張弓、將要折斷。
“嗤,”他忽然笑出了聲來,顫抖的身體穩住,脊背一直挺著,在一刹間,像一柄青竹。
他明白了這奈何橋的陷阱,在最先時,隻是引誘他的囈語,而到了現在、在這段記憶當中,若他以為自己死去,那怕是永遠也走不到橋的儘頭,會成為橋下又一部分畸形拚湊的肢體。
謝煙客輕聲地笑,嘲諷地笑,一雙琉璃眼眸清亮,帶著永無法被抹滅的堅定意誌。
“就讓我看看,還有什麼等著我吧。”
他手邊黑色的細杖往前微揚,如同無數次他帶著劍、簫,去迎會那找上門來的,追殺他的人——
眸中寒光凜冽,好似劍柄出鞘。
那黑色的手杖,也能變成殺人的劍。
——
成為鬼王的顧淺淵、被奴役的顧淺淵被束縛著,靈氣緩慢腐蝕他的軀體,而另一邊沒被靈氣覆蓋的地方,醜陋餓死鬼伸著一嘴尖牙,貪婪地噬咬鬼王香甜的皮肉。
顧容南就站在他麵前,想要看見顧淺淵痛苦的樣子,但鬼王眸色如墨,冷漠、全然無視地盯著虛空的方向,麵部神情如同凝固的雕塑,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這並不能讓他有絲毫動搖。
直至……顧容南皺著眉,像是想起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樣,不經意地提起來:“大哥,你知道照顧過你,姓梁的老頭子是怎麼死的嗎?”
他語調輕快地道,語調有些裝模做樣的遺憾:“他其實意識到不對了,在葬禮上就想帶你跑,隻是呢,大哥你突發急症……他不得已去向顧北山求助。”
“父親呢,是想殺了你的,誰叫那老頭幫你擋了一下,還給你了個凝結著心臟精血的護符。”
“我的父親沒能殺成你……就隻有,跟你假裝父子情深的樣子啦,”顧容南說,“不過,你還是落在了我手上啊。”
“我的好大哥,你是不是生來就是個天煞孤星啊?你的母親,你身邊的老管家,都為你而死。”
“而你,到底還是死了嘛,不像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顧容南眉眼彎彎地笑。
顧淺淵、謝煙客忽地從唇間漏出一聲沙啞的低音,他可以挨住一次次的折磨,但在此刻卻心口抽痛,涼意湧上肺腑。
在這一時間裡,就連顧淺淵都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樣的感受,他的胸腔像是漏了風,破開了一個空洞的口。
這一霎那間,是顧淺淵靈魂中刻骨銘心的痛苦。
哪怕他並不徹底明白,為什麼。
而在這徹痛輾轉的記憶儘挨著的,卻是一份再美好不過的記憶,它告訴顧淺淵,之前遭遇的痛苦都是前一世的回憶了。
這一世的顧淺淵,母親柔和的笑著,向他道早安,梁老管家守在自己的小姐身邊,朝著顧淺淵露出慈祥包容的笑容。
他們都還在,那過去的一世仿佛隻是一場噩夢。
這一世的顧淺淵感受到母親的手輕柔撫摸上他的臉頰:“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不過沒關係,媽媽在呢。”
這一世,美好得讓人沉溺,但被撫摸著的顧淺淵忽地抬頭,眼中含帶著的卻是屬於謝煙客的,很少展現過的強烈的怒意。
他在憤怒,身邊黎竹的身影化為了幻影,他的身體也由顧淺淵幼年的樣子拔高,這一次,站在這裡的人竟變幻做了謝煙客最真實的容貌。
空間在謝煙客的眼前坍塌,他的一雙鳳眼如針芒般銳利,他冷笑:“你將彆人的人生,當做什麼了!”
“纂改記憶,讓已死的人重新活在這虛假的回憶裡,利用這痛苦的間隙,用來誘人沉淪?”謝煙客厲斥,“你看不起誰呢!”
他再確認不過,這奈何橋隻會、隻能是仿製的東西,而且還是如此拙劣的仿冒品,卑劣得叫人恥笑,也叫謝煙客真的為顧淺淵而憤怒!
恢複了原本的樣子,一襲青衣的劍客無聲抬起了手中的輕劍,這一次他不是緩慢地走,而是如同順著一陣風般輕飄靈動地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