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1 / 2)

那天, 宋皎去了程府。

顏文語因為三姑娘尋死覓活,已然回了顏家,程府的下人看見宋皎來到, 一個個臉上堆笑, 忙小跑著迎上來。

自從京內傳出程子勵出事的消息,素來跟程府有往來的朝臣們也日漸絕跡, 隻有宋皎,徐廣陵等幾個親近心腹還時常過來。

尤其是宋皎,她是程殘陽的關門弟子, 顏文語青眼的人,她自個兒性格又好, 人物出色, 程府上下都樂意見著她。

此時門口的家奴笑哈哈地替她把驢子牽住了:“宋大人, 您來了!”

宋皎從驢背上滑下來, 看他搖頭晃腦地跟自己的驢子似的:“你怎麼這麼高興?”

那家奴道:“哪裡是高興,不過是悶了這兩三天,總沒有一件令人喜歡的事兒, 好不容易看到您來了,這才能笑一笑。”

小缺從驢背上把兩樣點心取了下來,說道:“你是不是笑話我主子騎著驢過來呢?”

另一個家奴幫著把點心接了過去, 道:“這話說的, 我們是歡喜宋侍禦的人品, 又不是看他騎驢騎馬,何況先前那些乘著八抬大轎來的大人們還有呢, 現在統統不見了蹤影, 要叫我們再見著, 彆指望給他們一點笑模樣。”

起先那個不願叫他多抱怨給宋皎聽, 便打岔道:“宋大人,你來就來,怎麼還拿東西?”

宋皎說道:“聽說老師病了,不知情形怎麼樣?”

說話間又有幾個下仆聽聞她來了,有的忙著跑到裡間報信,有的便也跑出來,幾個人簇擁著宋皎進了門,竟是且說且陪地把她送進了內宅。

裡頭的丫鬟聞訊出來接了宋皎,因說道:“我們太太昨兒就回了顏府,本來說當天就回來,誰知昨夜派人說事情耽擱了,也不知今兒幾時回。”

宋皎心想,顏文語恐怕是因為豫王要娶親的那件事耽擱了吧,卻並不提,隻道:“不打緊,我是來探望你們老爺的。”

丫鬟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有些憂愁之色。

宋皎忙問:“怎麼了?”

那丫鬟悄悄地問:“宋大人,我多嘴問一句話,我們公子真的……真的現在在詔獄裡嗎?”

宋皎一窒,搖頭道:“不是。”

她是在大理寺見著程子勵的,並非詔獄,所以這個應該也算不得扯謊。

“不在哪兒?”丫鬟眼睛一亮:“這麼說那些傳言都是假的?公子並沒有犯事?”

宋皎勉強笑了笑:“這個還不怎麼知道,回頭我得再細細打探打探。”

既然如今朝廷沒有下判決,那麼一切說法便算不得數,宋皎是這樣想的。

她極願意不把事情想得那麼糟糕,而寧肯一切往有光的地方看。

丫鬟幽幽地歎了口氣:“阿彌陀佛,但願公子沒有事,我們老爺這病症,多是因為公子起的呢。”

她嘀咕了這句,又抱歉地對宋皎道:“宋大人,您見諒,隻是您是老爺的弟子,是他貼心的人,這些日子又沒有個能說話的人來……一時我就多嘴了,若給夫人知道,恐怕又不饒了。”

宋皎笑道:“你是為了老師著想,我當然不會怪罪,你放心,你們夫人不會知道的。”

丫鬟感激地向著她笑笑:“宋大人,如果我們老爺多幾個像是您這樣的弟子,他興許也不會生什麼病了。”

宋皎則有些慚愧的笑笑,以前她總覺著,隻要跟著程殘陽,跟著豫王,做點兒她稍微力所能及的事,總之不愧良心,混混度日就行了,也沒想過要努力往上爬。

直到現在她卻又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就連去見程子勵,都要繞個彎子。

一直以來擋在她身前的都是程殘陽跟豫王,而她為程殘陽所做的卻極有限。

但宋皎更怕的是,假如程子勵的事情判定了,那老師該怎麼麵對這個結局,若這把年紀沒了獨生兒子,聲名儘毀,她簡直不敢細想。

內室有一股苦澀的藥香氣彌漫,程殘陽已經知道宋皎來到,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身上披了件外賞,扶著丫鬟的手緩步往外走。

宋皎見狀,忙上前親自扶住:“不是說在靜臥麼?好好地為何下來了。”

程殘陽道:“沒病到那地步,不必擔心。你怎麼這一早就來了?”

宋皎從小缺手中接了點心過來:“連日沒來了,心裡實在惦念著您。”

程殘陽哈哈一笑,回頭看著那幾包點心:“這香味……你買了定勝糕?”

宋皎道:“定勝糕,栗子糕,還有一包棗泥山藥糕,都是喜福齋裡新鮮做好的。”

小缺在外頭正要走,聞言回頭道:“程大人,主子可是天不亮就去排隊等了,這是今兒頭一份!您老有口福了。”

宋皎笑道:“多嘴。”

程殘陽連連擺手,又對宋皎道:“你還知道我喜歡這一口。”

宋皎扶著他在桌邊落座,道:“您曾說過,品過的江南細點裡,喜福齋是做的最合您口味的。”

她把麵前的糕點打開,外頭丫鬟早端了兩盞清茶進來。

程殘陽拈了一塊定勝糕吃了口,甜而不膩,齒頰沁香,他含笑點頭,慢慢地將一整塊糕都吃了,宋皎又伺候喝了半杯茶。

丫鬟趁機送了藥進來,道:“老爺原先不肯吃早飯,如今好歹吃了塊糕,這藥卻也正好喝了吧。”

宋皎又忙接過去,請程殘陽喝了,喝罷又吃了半塊栗子糕,嘗了口棗泥山藥糕,這才起身扶著宋皎的手走到外間。

在廳中落座,程殘陽便問道:“這兩天,聽說你不在禦史台,是做什麼去了?”

宋皎略一遲疑,終於說道:“老師恕罪,我、我是去東宮了。”

程殘陽卻並不覺著詫異,隻淡淡地問道:“上回已經吃了虧,難為你也沒有個記性。”

宋皎卻知道程殘陽不是責怪,而是擔心自己。她先笑了笑,鼓足勇氣道:“老師,我、我見著師兄了。”

程殘陽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他才說道:“見他做什麼,可知我心裡……早就當作沒有這個兒子了。”

宋皎毛發倒豎:“老師,怎麼這麼說!”

“不然呢,”程殘陽的眼神黯淡,卻偏微微昂首,透出一股子的倔強:“他若真把自己當作我程殘陽的兒子,在做那些毀國害民的混賬事的時候,就該想到這個!”

這句,宋皎卻也無法反駁,因為就算見了程子勵一麵,她也沒從程子勵口中聽到一句半句的解釋。

她隻能沒什麼底氣地說:“老師,我想、我想師兄他是有……苦衷的。”

“狗屁苦衷!”向來內斂的程殘陽竟也破口罵了一句:“你不用給他找借口,就算是刀壓在他的脖子上,有些事也不能做,他既然做了,那他就不再是我程殘陽的兒子……咳,咳……”

宋皎見他咳嗽的厲害,早起身去給程殘陽捶背:“老師,您彆生氣,這件事……大理寺那邊還在查,咱們不如等查出結果來再……”

程殘陽緩緩地籲了口氣,沒有接茬。

他看著窗外一叢盛開的紫薇花樹,望著上頭繞著亂飛的蜂蝶,忽然說道:“夜光,你可知我這名字的由來?”

宋皎微怔:“這個,夜光並不知道。”

程殘陽道:“我原先是江南人士,少年遊曆,見過多少百姓疾苦,而官吏不作為的慘狀,那時候我便想,要儘我之力,為這天下黎明百姓做些事。”

宋皎屏息聽著,不敢讓自己錯過一個字。

隻聽程殘陽念道:“‘耕犁千畝實千箱,力儘筋疲誰複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這是前朝李綱的《病牛》,梁溪先生也曾為朝廷監察禦史,憂國憂民,誌慮忠純,卻被朝廷見疑而罷免,這首詩便是他謫遷時候所做,我因敬慕梁溪先生為人,便改了名字,用意自省,立誌此生要效仿梁溪先生,不負國,不負民。可惜……”

宋皎怔怔地聽著,見程殘陽麵帶傷感之色,忙道:“老師向來所做所行,亦並無辜負,又為何說可惜,目前不過是一時之窮蹇,老師並不該就立刻出此頹喪自傷之語才對。譬如這位梁溪先生,他此生遭遇實屬不公,但先生終其一生,並未有任何沮喪懈怠之意呀,老師既然以先生的詩為名,就也該不負此意才對。”

程殘陽很是意外,轉頭看著宋皎,隔了會兒才有些沉重地說道:“但是程子勵……”

“程子勵是程子勵,程殘陽是程殘陽,”宋皎的眼睛有些濕潤:“老師做過的事情,師兄並未做過,也做不成,同樣,是程子勵做的事,老師也並未沾過!我知道老師一生清譽,恐怕會因為師兄而毀於一旦,但不管世人怎麼說,您所做的種種,到底是無愧於臣民,無愧於殘陽之名,也無愧於梁溪先生!”

程殘陽從不是個感情外露之人,但是現在他的眼眶紅了。

眼中閃閃爍爍,他不能在弟子麵前流淚,便倉促一笑,把頭轉開一邊,假裝沉思看窗外風景之狀。

過了半晌,程殘陽道:“沒想到,今日我竟然能被弟子教誨。”

宋皎一驚,急忙跪倒在地:“老師!我不是故意冒犯……”

程殘陽回過頭來,扶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你以為我是怪你嗎?不,我是感激……感激有個人會當麵跟我說這些話,有你這些話,縱然世人皆罵我程殘陽無德失責,我亦不懼了。”

“老師……”聽了這番話,宋皎知道程殘陽是想開了,她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程殘陽微笑著,凝視著宋皎的臉,他心裡有點遺憾:豫王要定王妃了,而宋皎,恐怕也不能到王爺身邊了,真是……

程殘陽麵上沒說,而心裡非常的失望,因為他相信,要是宋皎能在豫王身旁,她會非常好的襄助豫王,就如今日自己鑽在牛角尖裡無法自拔,她偏能說出這樣振聾發聵熨帖他心的一番話。

他很希望這樣難得的宋皎會在豫王身邊,可是……莫非是天意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