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碧的容貌和興趣,倒也一如既往討人喜歡的。她這副落難模樣惹人同情,幸運的是,這支商隊老板是正經人,也並不存在什麼壞心思。他不但答應了嘉碧請求,還讓人給嘉碧送了些食物充饑。
戰爭結束好幾年了,大家日子也寬裕了許多,大約因為如此,也會有多餘的良心施舍。
送來的食物是加了粗糧黑麵包,嘉碧咬了一口,口感十分粗糙,難以下咽。她當然知道這不是感慨時候,可是內心卻不覺微微恍惚。
許多年,那時候自己還像一隻小雲雀那樣子的活潑,那時候她在神院遇到了艾威利。高貴的,艾威利少爺——
遇到艾威利後,艾威利就一直很照拂自己。
嘉碧慘然一笑,這樣的夢也該醒了。
她將發硬的麵包用熱水泡軟,哄女兒吃下。幸好奈蒂是十分乖順的,雖不樂意,還是吃了母親手中送來的食物。
看著年幼的女兒,嘉碧紅了眼眶,淚水珠子一滴滴的淌落,驀然伸手捂住了臉孔。看著勉強吃著泡軟麵包的奈蒂,嘉碧心裡忽而生出愧疚。有那麼一刻,她甚至覺得生不如死,想離開這個沒有艾威利照拂的世界。
可是,自己還有個女兒。母親撇下了孩子,就這樣去死嗎?
嘉碧禁不住想,以後自己就要過著苦日子了。
商隊雖然收留了她,可嘉碧也不好提出過分的要求。她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世故,心裡也是有數。她哀求輕巧女兒可以坐在擠在貨物的馬車上,而自己則跟其他人一起不行。
嘉碧走得雙腳發疼,她身體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好。那些穿著蓬蓬裙,和貴婦人們一起喝精致下午茶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和她打交道的,是粗鄙的民婦,她們皮膚曬得發黑,嗓門也很響亮,做事也麻利勤快。那些被嘉碧拋開得過去,自己曾為身為平民女孩兒的過往,漸漸在她身上蘇醒。
小時候,自己也是和這樣子的人打交道,她紮著蓬鬆的金發,碧色的眼裡總是蓄滿了笑意,輕巧的跑來跑去。
她啃的黑麵包,也曾是小時候吃過食物。
隻不過後來父親做生意賺了些錢,哥哥又有習武天分,他們又繼承了遠房叔叔莊園和田地,日子漸漸過得好起來,家裡也有些了些野心。
仔細想想,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沒多難受,反而總是咯咯笑個不停。是因為,那時候自己不懂什麼叫好日子,不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嗎?也許是這樣子吧。
不過嘉碧並不是個性格決絕勝負心重的人,慢慢的也接受了這個現實。一開始她從高處落下時候是很痛苦,可當她接受了這個現實,似乎也沒那麼難熬。
當嘉碧到達王都時,艾威利已經被王庭審判,他將會被送上斷頭台,當眾砍下頭顱。
他的長子捷斯不見蹤跡,不少人都覺得捷斯已經死了。也許因為親手殺死父親的心病,艾威利對族中優秀的親眷也進行了修剪。神聖家族這一代的榮耀,終究也是就此斷絕。
當然就算如此,艾威利也還有一點小小的隱藏力量的。神聖家族存在這麼多年,自然也有一些忠心到偏執的下屬。
這些人自然沒辦法將艾威利救出來,可他們還是可以為艾威利做一點事情的。
嘉碧夫人遭遇意外,因而失蹤,這些有人偷偷告知艾威利。等嘉碧到了王都,他們也終於尋上了這位公爵夫人的蹤跡,和嘉碧互通消息。這一天,一大一小身影在沉默侍從護衛下,探望即將行刑的死囚。
如今的嘉碧已經被褫奪了公爵夫人的頭銜,當然她也並不是什麼通緝犯,而且本就可以探望艾威利。畢竟明麵上,菲爾大公表示不再追究這些被貶為平民的家眷。不過,誰知道私底下會如何呢,艾威利終究會安排自己離開的。她們的日子也當然不會跟以前一樣了,嘉碧倒也心中有數。
艾威利的牢房周圍布滿了巫師法陣,四周又有人族高階武者守護,此刻他自然也是逃不掉。
艾威利倒也不像想象中那麼狼狽,出於個人尊嚴,他也整理了個人儀容,至少想要死得體麵一些。可嘉碧仍然看出,他一條手臂分明已經不靈活。
嘉碧怔怔看著他,心口一陣子發疼,她翠色的眸子一如少女時,總是蓄滿了對艾威利的愛意。如今這雙翠綠眼眸,大滴大滴的落下了淚水。艾威利活動自己的獨臂,伸出手掌,輕輕摩擦嘉碧的麵頰。
這是他此生最愛女人,也是他唯一愛的女子。
艾威利雙眸赤紅,冷硬麵容甚至有幾分憤怒。
嘉碧拚命遏製住自己淚水,她終於有了一種人生需要自己承擔的責任感。她的丈夫為她操心,一直一直,就是如此。現在她至少應當讓自己丈夫知道,她願意承擔以後慘淡歲月——
可旋即,嘉碧的脖子被一條有力手掌死死的掐住。
艾威利眼裡也隱隱有了淚光,可他麵孔卻透出了一抹凶狠!
當自己不在,嘉碧會怎麼樣?她會墮落在泥地裡,成為暗巷中的流鶯?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是頗具姿色,會成為彆人報複的目標,這也不是區區幾個忠心侍衛可以守護得了的。
其實他不顧一切要見嘉碧,就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妻子乾淨的、清白的失去生命。
當年自己斬斷林茉手指時,嘉碧也在場,那個女巫用多麼可怕目光看著自己的妻子。當然就算林茉、菲爾不那麼做,也會有彆的人。
自己作為神聖公爵,雙手沾染了太多血腥,行事也是毫不留情。沒有人比艾威利更清楚黑暗,他眼睜睜的看著年幼的孩童淪為權貴的玩物,卻毫不在意。可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在艾威利自己的妻女身上。
他要殺了她們!
嘉碧是自己所有物,沒有自己照顧根本活不下去,現在自己要死了,怎麼可以不帶上她?
就像從前帝國麵對叛軍圍城時候做的那樣,城破之日砍殺自己的女眷,以避免她們受到欺辱。而自己所作一切,都是出於愛啊。
艾威利不知道嘉碧的想法,當然他縱然知曉,也隻會覺得十分的天真。如果嘉碧隻是個普通農婦,也許還會有些清苦的日子過,可誰讓她,是艾威利.路易斯的妻子。自己守護的純潔,隻會被那些惡意的仇敵硬生生撕碎。
這是艾威利絕對不會允許的。
本來殺死一個弱女子是很輕易的,然而艾威利卻遲遲沒讓嘉碧斷氣。
他的手好像鐵鑄一樣堅硬,可是他眼眶卻發紅。因為自己手指所按著的,是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嘉碧一生的溫柔多情,都儘數奉獻給他。甚至看到嘉碧麵頰漲紅時候,他下意識鬆一鬆手掌。
女人輕輕咳嗽,淚水落在了丈夫的手掌上。此刻嘉碧也明白了艾威利的用意,她內心一片淒涼酸澀,缺氧的腦袋浮起了一陣子的絕望。若論及一生之尊榮,似乎自己死在丈夫手中也是應該的。
然而忽而間,嘉碧想到了什麼,她渾身冰涼。
艾威利托人告訴自己,他要見見女兒。他讓自己帶上奈蒂,小小的奈蒂也將是神聖家族的犧牲品。
嘉碧用發疼喉嚨顫聲:“奈蒂,逃啊——”
可旋即她脖子已緊,她說不出一個字,她看著女兒其實並沒有離開。
奈蒂一如既往的乖順,對嘉碧的話置若罔聞。女兒這樣子,是不明白發生什麼嗎?
嘉碧的心裡,終於滋生了某種痛恨。
她忽而想到那一年,自己羞澀的穿上了新做的蓬蓬裙,去參加圓屋頂舞會。艾威利摟著她跳舞,周圍的人都羨慕極了。然後自己的人生,忽而就發生了改變。她成為了貴族,學習各種禮儀,成為了公爵夫人,還為艾威利生下兒子和女兒。可是這些都像一場夢一樣消失了——
如果自己沒有得到艾威利的愛,她也許就會度過平庸而漫長一生,也許她就不會死?那麼自己後悔了嗎?如果重來一次,她又會如何?
可就算重來一次,她,也無法抵擋那種誘惑的。
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不可能拒絕艾威利。可是,她不要這麼乖乖的了,她會,利用所有得到的資源,讓自己具有實力,就像是茉莉那樣。到頭來,嘉碧還是羨慕她的——
嘉碧的思維就到此為此,她已經被艾威利活活掐死了。她自然也聽不到艾威利嗚嗚嗚的絕望哭泣,也看不到艾威利向女兒招手:“奈蒂,到父親這邊來。”
這個女孩子親眼看到了父親掐死了母親,卻仍是乖巧聽話靠近。
嘉碧從來沒有發現女兒的毛病,她不知道嘉碧習慣性討好大人,順從大人指令。
就像當初,奈蒂厭惡麥多夫人,卻想要表現自己的乖巧,因而假裝親近祖母。小小年紀,奈蒂已經會向大人獻媚,或者不如說是向強者獻媚。
那麼現在,她的父親就是強者。
此刻奈蒂內心十分害怕,可她根本沒想過違背父親的命令,她順從靠近,甚至讓自己臉頰浮起討好的笑容。
艾威利掐死妻子的手掌按在了女兒的脖子上,他驀然渾身顫抖,跪在地上,腦袋一下下的捶地。艾威利的額頭,被他自己磕出了鮮血。
如果這個時候,奈蒂提起裙子跑開,她是可以活下來的。
然而她沒有,她就像是最溫順的羔羊等待著,等到了父親終於平複了情緒,以堅強的心態“為女兒好”。
妻子已經死了,內向靦腆的女兒自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的照顧,怎麼可以留下小奈蒂孤零零的留在這個世界上。
艾威利屠夫般猙獰的麵容上,甚至有著扭曲的溫柔。
女兒的屍首躺在了妻子的身側,艾威利看著眼前這一幕:“我心愛的妻子和女兒,我怎能,留下你們在這個汙穢、可怕的世間呢。”
他的眼中,流淌著極致的瘋狂和冰冷。
負責的男人,是不可以放任她們不管的。然後艾威利伸出手,抓住了嘉碧尚自溫熱的手掌。
就像當年的圓屋頂舞會上,自己握住那個羞澀少女手掌一樣。
如果這時候林茉看到眼前一幕,艾威利一定大聲告訴這個女人,她是沒機會傷害自己的妻女,施展她那可怕的報複。
不過林茉並沒有來,直到艾威利被壓上斷頭台時,這位前公爵也沒有等來林茉探望嘲諷。
艾威利一直以為,會有這麼個環節的。林茉跑來冷冰冰和自己對視,控訴路易斯家族對她的傷害,而這個女巫又怎麼樣的小人得誌般趾高氣昂。她來炫耀一番,想看看自己是怎麼樣後悔不已,懊惱當初不該那般對她。
可是不會有的,他怎麼會滿足林茉呢?如果林茉過來,那麼她就會看到一個毫無歉疚,絕不低頭的艾威利,一個決絕如斯的神聖公爵。
可惜的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這場戲,林茉也並沒有探望他,控訴他。
直到艾威利被斬下頭顱,林茉也是沒有現身。
布伽的女巫在風波平息之後離開了王都,他們離開那一天,米萊爾的墓前也添了一束白花。
當年斷指的女巫傾述著永遠不會原諒米萊爾的仇恨,可現在一切的一切,終究也是劃上了休止符。
這一天,黑公爵也從王都消失,不知去向。
有人懷疑黑公爵貪圖美色,追隨女巫而去,不過菲爾大公終究也是將這件事情壓下來。
有些事情,在兩國高層之中,終究是心照不宣。
轉眼幾載光陰過去,帝國在菲爾大公的提議下,重修法律,建立議會,以此緩和階級矛盾。永恒帝國和布伽共和國進入蜜月期,可這份和平又能多久呢,這終究是沒有人知道的。畢竟菲爾和阿曼達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會離開這個世界的。到時候,一切都是未知。
林院長身邊據說也多了一個神秘男子,總是臉帶麵具,奇奇怪怪。
這一天,賽繆爾回到赤貝城,他風塵仆仆間,驀然窺見了一道身影,忽而間渾身發僵。
當年神爵白彌耶創造了三位神降者,分彆是蘭莎蒂、阿爾貝蒙、賽繆爾。如今其他兩位都已經逝去,賽繆爾是唯一的神降者。
那個麵具男一副無所事事模樣,采購一些水果,甚至很認真的啃了一口。
青澀的芒果汁染上了他唇瓣,黑公爵竟也並不如何在意。
賽繆爾太陽穴卻是突突的跳動。
雖然,高層是有這種猜測,可是他們內心終究是不敢相信的。賽繆爾在外多年,還是第一次撞見自己的老上司。他隻是第一時間尷尬了一下,旋即恢複了麵上的平靜。
這件事情,就永遠是個猜測吧。這個世界上一些生物,既然已經選擇了平靜的生活,又何必前去打攪呢?
傳聞林院長準備布伽巫師係統走上正軌後就辭職,說不定是真的。
想起曾經的犧牲,賽繆爾一瞬間也湧起了某種仇恨,可他終究在心裡歎了口氣。神爵白彌耶對他有著恩情,可又對他造成傷害,如此種種,賽繆爾也沒有上去打招呼之類打算了。到最後,他假裝什麼都沒有感應到一樣。賽繆爾越走越遠,並沒有回頭。
黑公爵驀然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麵具。無論如何,這個世界已經迎來了和平期,他也希望這個和平期保持得長一點。黑公爵內心有著良好的期待,不過這一切,終究跟他沒關係的。
他踏過長長的街道,回到了自己和女巫的居所。
林茉還蓬著頭發埋首卷軸之中,她已經習慣黑公爵在自己身邊進進出出。
“茉莉,我餓了。”
黑公爵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林茉抬起頭,感慨:“今天陽光不錯。”
陽光正好,黑公爵可以去搞點光合作用,把自己曬勻稱。
黑公爵認真臉:“是心餓了,因為,我需要愛。”
無論如何,他也希望林茉快點退休,跟自己過上養老生活。
陽光輕輕的從窗戶透過,照在了幾麵上,輕輕滑過女巫的手指。當年女巫帶著灼熱心情在流月河邊奔跑,一切仿佛隻是昨日發生,一轉眼,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世上的事情,總是變得很快的。歲月變幻,也許唯獨眼前之人會真真切切,如同那時雨中許下的承諾。
“我會陪著你的,是一直一直,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