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鐘意知道,天下無送上門的便宜。承恩侯夫人既有所予,必然亦有所求。
——這是鐘意曾經用自己的一條命,在趙府大夫人手裡悟出來的道理。
說來可笑,那樣簡單,卻讓鐘意吃了那麼多的苦才看透。
大約是世人心底,總自然而然地有那麼一種天真而熱烈的僥幸吧。
有人稱之為樂觀,有人道之為不甘……說來說去,在鐘意看來,都是痛得還不夠深罷了。
畢竟,她前世那短暫而乏味的一生裡,得到的從不多,但無論對什麼生出不切實際的期待、受過不配其位的“便宜”,最後的最後,必然會以一種格外慘烈的痛楚來結束。
一步一步,輾轉淪陷,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在鐘意看來,世上的人和物於她,大概都可以貼上兩個選項:要與不要。
對於那些看著便蠢蠢欲動的金貴物,選擇“不要”,固然會遺憾不舍個一時片刻,但日出日落,朝夕之間,總還是能釋懷的。
總比“要”了之後,拚死拚活卻護不住,再反被人推一把,摔得個粉身碎骨的好。
——就像她一針一線繡下的護具、縮衣短食積攢下月例銀子換來的文房四寶……最終的歸宿,都是一地破爛罷了。
“姨娘又何必如此呢,”那少年郎長得已經比她還高了,黃昏的日光灑下來,落在少年青俊的眉眼上,微微皺起的眉,讓鐘意很想伸手去撫平,但她知道,那又是不合規矩的。
“我又何時短過這些東西,姨娘還是留著自己花用吧……再者,讓母親知道,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鐘意想,自己當時的表情必然是很不好的,因為對麵那少年郎盯著自己的臉,麵色也肉眼可見地難看了起來。
——可那並不是鐘意的本意,她本是想笑著應聲諾,答一句“大少爺說的是”之類的,隻是話到喉嚨口,卻好像又突然忘了怎麼去發聲了,最後的最後,也不過訥訥地“嗯”了一聲。
鐘意自己都能想象得出那少年眼中的自己:木訥,無趣,畏畏縮縮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
鐘意想,這世上很多東西是自己不該去奢求的:她生而無父,生母不喜,親緣淡薄,竭力想挽住血親,但卻連賣了自己都救不回生母,到得趙府,貪戀於大夫人給予的那點似真亦假的溫情,義無反顧地做了為主獻身的“忠仆”,及至後來,連想親近自己的孩子一點,都求不得門可入。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強求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父母親情、主仆恩情、舐犢之情……沒有一個,是真的需要她的。
不去要,不去求,不去貪……自然就不會痛。
不過這一回,承恩侯夫人給出的選項,卻隻有一個。
從對方輕蔑而勉強滿意的眼睛裡,鐘意自然悟得出來,那裡麵明晃晃的“輪不到你拒絕”六個大字。
於是,在承恩侯夫人林氏意思意思地拉了拉鐘意的衣袖,拿著帕子掩了掩眼角,親親熱熱地喊出那句“外甥女”時,鐘意當即識相乖巧地跪於她腳下,甜甜地喚道:“阿意見過舅母。”
承恩侯夫人林氏滿意地收起了帕子,帶著鐘意乘馬車北歸洛陽,如此,一住便是兩年。
而在這兩年裡,鐘意也學會了對自己母親的存在守口如瓶,避而不談。
畢竟,在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氣想開口問問承恩侯夫人林氏為何隻有自己住在府裡、母親卻被彆居安置在他地前,鐘意就是那麼“巧而又巧”地撞破了林氏院子裡的婢女聚在一起說小話。
——“看如今的表姑娘長得如此標致,真不知道當年侯府裡的那位小姐該是何等的美人呢?當年怎麼就沒一道入了宮去?”鐘意聽得出,這是林氏身邊那個名喚“小葛”的丫鬟,這丫鬟聲音裡自帶著三分喜氣,很好辨認。
——“小姐?”伴著幾聲噗嗤噗嗤的譏笑,林氏院子裡的大丫鬟紅玉開了口,捂住半邊嘴巴嘲諷道,“你當那宮裡是咱們老公爺的屋子,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裡領啊?那算是哪門子的正經小姐,沒看在咱們夫人跟前連個座兒都不給她擺的麼?不過是咱們老公爺當年在外麵風流快活時留下的一個外室女罷了,連族譜都沒上呢。”
——“咦!我看表姑娘那般安分守己,真看不出竟是……”這是驚訝的小葛。
——“看不出什麼?我看你這妮子也就瞧得出人家多漂亮多漂亮了,”紅玉伸手捏了小葛的臉蛋一把,嗬嗬笑道,“不妨攤開告訴你,你當那是什麼金貴人,真金貴的,會淪落到外麵等著咱們夫人領回來?”
“實話說了,咱們老公爺那貪花好色的性子,你也不是沒見過,說來你年紀小,進府時咱們貴妃娘娘已經薨逝了,老公爺收斂多了,要往前早兩年,豁,才是什麼臟的爛的都往床上領呢。如今這位表姑娘的母親,就是當時老公爺養在外麵的一個外室生的。”
“那外室實在太上不得台麵,府裡就一直當沒這麼個人,後來老公爺去了,又去的,不那麼光彩,葬儀都辦得匆匆草草,然後緊跟著又是府裡降等承爵的大事,整座府裡沒一個想著去處理老公爺的煙花賬的,那邊估計是等來等去等不著銀子,眼看著在洛陽過不下去,便匆匆倒賣了首飾回老家了,倒是讓夫人一頓好找……”
鐘意便知道,就連母親都撒了謊,她也本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公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