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屋外,天色已然大亮。
鐘意不出意料地比往日來遲了些,剛走到林氏的院子外,便被婢女小葛攔住了。
小葛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有一對天生討喜的酒窩,怕是再大的脾氣遇上了都要平個平,消個坎兒。
小葛向鐘意斂衽行禮,低聲提點鐘意道:“五姑娘今日可到得有些遲了,世子爺剛剛過來,正在裡麵與夫人說話呢。”
鐘意笑了笑,心中暗道還不算遲,麵上卻隨小葛的話露出羞赧的神色來,歉疚道:“昨個兒歇的晚了,今早就睡迷糊了,險些誤了給舅母請安,實是對不住,那我就站這兒等著吧。”
——承恩侯夫人隻世子駱琲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她自己做著齷齪似皮條客的生意,卻一心想為兒子求娶一位高門貴女,整日千盯萬防的,生怕府中哪個姑娘、丫鬟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防著她們比防賊還狠。
鐘意頗為識相,往常一日三回來林氏這裡立規矩,也一向能早則早,絕不與駱琲正麵碰上。
“哪裡好讓五姑娘站外麵等著,”小葛微微笑了起來,心裡其實對鐘意知趣避嫌的反應很是高興,麵上卻還客氣寒暄著,“五姑娘隨奴婢來花廳坐坐吧,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昨個兒雨也太大了,吵得大家都睡不好。”
“舅母可還安歇?”鐘意立刻上道地表現了關心。
小葛微微搖了搖頭,低低道:“這月餘來,夫人一向都歇得不好,昨夜雨聲又嘈雜,哪裡能歇的好呢?今早起來身子就不大爽利,連紅玉姐姐都得了個沒臉呢。”
紅玉是林氏院子裡的大丫鬟,侯府規矩森嚴,小葛她們等閒是不敢亂嚼上麵的舌根的,意識到自己失言,小葛趕忙又搖了搖頭,小聲找補道:“奴婢這也是為五姑娘好,五姑娘一會兒進去時可再小心些。”
鐘意笑著伸出手來,輕柔地握上小葛的手,柔柔笑道:“阿意謝過小葛姐姐好意了。”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被鐘意這麼盈盈一握,小葛一個女孩子都霎時通紅了臉,支吾著引鐘意到了花廳坐下,奉過茶退出來,小葛都還覺得自己臉上熱騰騰的,頗為不自在地離花廳遠了遠,活似裡麵裝了什麼吸人精氣的妖魅一般。
鐘意捧了茶放在手心,卻不沾唇,隻眼睫微垂,不動聲色地思量起方才小葛不經意透露的兩句話來。
“月餘來歇的都不好”,鐘意大概猜得出為何:去歲燕平王在北邊打了勝仗,新帝大喜,為顯榮寵,便邀了他一家老小自燕京南歸團年。不過說是團年,卻是五月初便啟程,去年六月就到了洛陽。
這到達洛陽的一家四口裡,便有個林氏心心念念的夢中佳媳:燕平王府的佳蕙郡主。
——不過以鐘意這大半年來的觀察看,這事多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想想便知:洛陽城裡哪個不知新帝惡了駱氏人,燕平王府從上到下,從王妃到世子,全是禦前的大紅人,正好好受著寵呢,如何想不開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不過旁人的冷言冷語卻打不消林氏的一腔熱枕,真說起來,在攀龍附鳳這件事上,鐘意再找不出比這位承恩侯夫人更堅持不懈的了。
隻是林氏煩得太厲害,弄得連新帝都有所耳聞了,對於駱家人,新帝想不起來則已,想起來便是滿腔怒火:近月餘來,承恩侯接連遭了兩回訓斥,眾臣這回乖覺多了,聞弦歌而知雅意,彈劾他的折子如雪花般飛上了禦案,被新帝著太監在大朝會上一字不減地全念完了。
承恩侯受此奇恥大辱,羞憤欲絕,回來便閉門不出,激憤之下,又深感如今人在朝中,不得實權,平白蹉跎時光,空付歲月,便索性上書請了辭,言其年老體弱,殘屙纏身,不如歸去。
但等新帝真痛快一準,承恩侯這床更是再起不來了。
林氏可不得急得嘴上起燎泡,整夜不能寐?
鐘意微微一哂,心知若非如此,林氏也未必舍得就這麼把自己往定西侯府的那個火坑裡扔。
畢竟自己也是林氏“精心”調養了兩年的呢。
隻是林氏要壯士斷腕、棄車保帥,鐘意卻不想這麼簡簡單單地便成了被棄置的廢棋。
——那定西侯府一年到頭往外扔出去的屍首比如今這位新帝的後宮都多,鐘意就是彆的什麼都不顧,單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命在,今日就不得不而過來與林氏談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