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那日在小北山上,等到大雨稍停後,裴度見著了刻意來堵他的佳蕙郡主,佳蕙郡主說了一通前言不搭後語、亂七八糟的廢話,另加一些在裴度聽來相當的不知所謂、不合時宜、以對方的身份也本就不該說出口的逾矩之言。
裴度當然是冷言冷語果斷拒絕,之後看雨勢稍止,不想再與對方糾纏,乾脆就連夜下山回了宮。
也就是說,三月四的時候,裴度並沒有再見過承恩侯府的那對表兄妹,也不知對方下山時是哪般模樣。
比方說,有沒有你儂我儂、依依惜彆、含淚作彆的矯揉造作之景。
暗衛偷偷覷到裴度臉上那愈發陰晴不定的神色,嚇得小腿肚都隱隱要抽起筋來。
“去,”裴度捏了捏眉心,冷著臉道,“把先前朕收到玲瓏閣裡去的選秀名冊拿過來。”
裴度想,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是一個倚仗著自己尚且有三兩分姿色便妄圖飛上枝頭、攀龍附鳳的卑賤女子,如此地不知廉恥、如此地沒有規矩……實在是不值得讓他為之勞神。
一個未出閣便能與外男勾勾搭搭、妄圖以美色侍人、為了攀附不惜放下廉恥上趕著與人做小的女人……裴度想著想著便忍不住微微冷笑了起來,這樣的女子,不隻是出身卑微,更是品性卑劣。
出身卑微倒還隻是件小事,但一個品行如此不堪的女人……裴度冷笑著提起朱筆,將選秀名冊徑直翻到鐘意的名字處,狠狠地落筆,眼不見心不煩地將那兩個字抹了個乾淨。
裴度在心裡緩緩地告誡自己:這樣的女子,是決不可允她為自己誕下皇嗣的。
六歲那年的那場時疾,裴度最後雖然撿回來了一條命,但也落下了個怪病,永遠失去了觸碰彆人的能力。
——裴度一旦與旁人肌膚相貼,自己身上便會紅疹叢生,腫痛欲死。
這十餘年來,洛陽城內流言四起,都道他“幼病體虛,不喜漁色”。熟悉些的人,知道“幼病”是真,“體虛”卻是假,“不喜漁色”倒約莫是真的不喜。
但隻有裴度自己心裡清楚,他這身子還論不上什麼喜不喜的,他這壓根就是“不能”近女色。
裴度這病病得離奇古怪,為防旁人以此生事,尤其是他那父皇,其時在位的哲宗皇帝,本就處心積慮地想找個由頭廢去他的儲君之位,這十餘年來,裴度遮掩得不可謂不辛苦。
如今哲宗皇帝早已駕鶴西去,裴度倒是不必再在人前辛苦作態,但這怪病終究是給他留下了一定的隱患,在去年秋兩國大長公主的壽宴前,裴度其實已經幾乎熄了自己日後能有子嗣的心,打算把養在宮裡的兩個弟弟好好地培養一番,待其長成後擇更優者立為皇太弟,傳授國祚。
這樣便是百年後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坦然麵對列祖列宗了。
鐘意是裴度自六歲那場時疾後,第一個肌膚相貼而自己身上卻沒有起疹子的人。
外人幾乎很難想象得到,那一刻裴度的心裡究竟掀過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所以幾乎是鬼使神差的,裴度起來後還故作不經意地絆了對方一下,然後順勢站定,在鐘意跌進他懷中的那片刻裡,極為克製的,用指腹不著痕跡地擦過了對方的耳畔、細頸。
確實是依然沒有起疹子的。
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多大意思了,畢竟當初那個被他興衝衝地一筆一劃親手寫下的名字,如今卻也又再一次被他給親手抹掉了。
從頭到尾,除了那個曾在興頭上激動不已的他自己之外,再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了。
無人知曉,自然也就無人對此有過期待。
同樣,自然也更無人為此失落。
裴度漠然地想,他是絕不會感到什麼失望落寞的,恰恰相反,他現在當是該感到慶幸高興才對。
——畢竟,一想到自己日後的子嗣必得有這麼一個虛榮淺薄、不知廉恥的生母……裴度寧可選擇從一開始就不讓那個孩子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