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嫁到王家去,三個月後便診出了喜脈,六個月的時候人就沒了,可甚至一直拖到她屍骨都臭了,王家才姍姍來遲派了個人過來報喪,”駱琲閉了閉眼,臉上掠過一絲明晰的痛楚,輕輕道,“我趕過去收殮的時候,屍身已經完全腫了,半點看不出她曾經的模樣,不,應該說是半點人樣都看不出了……她肚子裡甚至還懷著王家的孩子,可竟然,可竟然,人就這麼沒了。”
“那時候,我便對自己發誓,絕不會允許家裡的任何一個姊妹再重蹈二妹妹的覆轍了,”駱琲輕輕道,“定西侯府的事兒,我知道我執拗不過母親,便隻能蜿蜒曲折地求到了韓老那裡去,韓老心善,愛惜後生,終究是不忍看我埋沒,我考中貢士,本以為有這功名加身,母親不急著讓我承襲祖職,定西侯府的事情便也算是過去了。”
“沒成想,走了個定西侯府,還能再來燕平王府,”駱琲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們一定都很恨我吧,就算你們嘴上不說,心裡不想,夜深人靜的時候,苦到咬著牙熬不過的時候,午夜驚夢睡不下的時候,心裡必然還是會對侯府,對母親與我,有著抹不去恨意的吧……這也是應當的,因為連我都很恨我自己。我這些年讀的書越多,就越是恨自己的無能。”
“我前兩天翻中唐史,偶然看到李山甫的那首《代崇徽公主意》,”駱琲低著頭輕輕道,“說得多好啊,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我這兩年時常在想,我學四書五經,究竟是在學什麼,我讀了這麼多書,又究竟到底讀到了什麼。”
“好像什麼真正的本事都沒有學到,好像也什麼東西都沒有讀出來,”駱琲苦笑著歎了一口氣,神色平靜地自我評價道,“還是這麼無能,還是一點用處也派不上,還是應了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五妹妹,對不起。”
鐘意沉默了許久,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心裡自覺最對不住的,也不是我,而是二姐姐,”鐘意麵無表情道,“我確實並不恨你,但也不會對你說任何一句原諒,更不可能代替二姐姐與你說句‘無妨’……但是,我心裡有一句話,或許會冒犯到你,但現在確實很想對你說。”
駱琲怔怔地望向鐘意。
“如果林姐姐知道你會說今日這番話,她定會羞恥於曾與你並稱為‘林駱雙璧’,”鐘意下巴微抬,望著駱琲冷冷道,“如果你們二人能易地而處,換了林姐姐為男兒身,她一定不會把大好時間浪費在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乃至最後的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中。”
“你讀了那麼多書,學了十餘年的經世致用之學,你今天告訴我,你什麼都沒有讀出來,什麼都沒有學得到,”鐘意直視著駱琲的雙目,忍著話音裡的哽咽含淚逼問道,“那我現在問你,倘若連你這個闔府讀書讀得最多的人都什麼用處也沒有的話,這承恩侯府百年後的門楣,該由誰來抗?又有誰能扛得住?”
駱琲的神色猛然變了。
鐘意從沒認同過林氏的做法,她說她不恨駱琲,她是真的不恨駱琲,但她也是由衷地恨林氏。——自從她知道林氏欲把她嫁與定西侯世子為妾那日起,那恨意發自心底,從未斷絕。
但鐘意恨的是林氏,不是承恩侯府,因為承恩侯府裡不是隻有林氏這麼一個人,這座陰森暗沉的侯府裡埋藏了鐘意回來後的兩年光陰,裡麵大多是隱忍的、不虞的,但不可否認的,再是密密麻麻的壓抑氛圍裡,也曾漏出過輕鬆歡愉的時刻。
駱琲今日的這番言語,未免讓鐘意替另外的那四位姑娘感到不值。
——並不是所有的姑娘們都如鐘意般排斥林氏、排斥被她安排的婚姻的,她們出嫁時的年紀大多很小,入府的年紀就更小,林氏在籠絡人心上還是很有一套的,她們又都多多少少地與駱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關係,很容易便能被林氏洗腦成功,把犧牲她們換取政治資本的婚姻當成為了家族存亡而自我獻身的榮譽。
更何況,即使是鐘意這麼不客觀的人,也得說,駱琲確實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僅僅指他那張聞名洛陽的臉。
四姑娘駱宋在府裡時,開口閉口不離她的“世子哥哥”,嫁給楚襄侯府那個年紀堪堪能給她做父親的陸侯爺時,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哭過,是笑嘻嘻著被人背上轎子的。
——她們對駱琲,那並不是什麼林氏一直以來千防萬防、疑心生暗鬼的少年慕艾的情意,或許起初曾有過些許,但最後更多的,是如父兄般仰慕的依戀。
畢竟她們五個裡,但凡有哪一個家中能有個靠譜的父親或兄長,或者什麼其他的男性長輩,都不止於淪落到被林氏拿捏在手裡隨便送出去做妾,任人糟踐。
鐘意看得清清楚楚,她們大多數,是在駱琲身上寄托了對一個“家”的期盼的。
沒有人想聽駱琲說那句“對不起”,因為沒有任何意義。
駱琲輕聲喃喃道:“五妹妹……”
“二姐姐已經故去了,但大姐姐、三姐姐、四姐姐還在呢,”鐘意逼視著駱琲,輕輕道,“你因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而痛苦抑鬱,卻難道沒想過,尚且活著這些人,在旁人家裡現在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麼?”
“或許她們都是因為你而被犧牲的,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當時你既然沒攔住,現在說一句後悔,道一句對不住,又有什麼意義呢?除了你假惺惺地自我感動之外……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到,不管你是踩著誰的屍骨血淚爬上去的,可是,隻有你過得好了,她們在旁人家裡才能真的好。”
“為什麼要為了我與定西侯府的婚事去求韓閣老呢?既然能求他,為什麼不早些便去呢?為什麼要等到那時候?為什麼不能早點逼自己一把呢?”
“兩年前,你才名遠揚,被世人稱道是最能接任林相的宰相之儲,過了兩年,你便什麼也不是了麼?那些東西都被你忘了麼?你讀了那麼多書,這些道理還要我一個字都沒識全的人與你講麼?”
“你曾經高朋滿座,如今卻閉門不出,不與任何故人交際,你考上貢士,卻名列二百之後,你真的甘心麼?你真的就這麼點本事麼?”
“駱翀雲,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讀書是為了什麼,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進入太學苦讀,我一定感激不儘,因為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自己想學,想讀。你呢?你就一點初心都沒有麼?”
“你羽翼未豐,護不住府中姐妹,你為此痛苦,內疚,後悔不迭,這都沒什麼可說的,但你竟然因此連自己讀了這麼多年書讀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你連你身上最後那點讀書人的風骨都快被磨乾淨了……真的,我不恨你,我隻是覺得你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