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宣帝年,夏四月,宣宗皇帝自洛陽啟程,攜皇長子瓊巡幸塞外,六部重臣隨駕。
鐘意自然在隨行之列,隻是最終啟程時卻少了個兩國大長公主。
——老人家在年前偶染了風寒,臥床休息了些時日,後來雖大好了,但瞧著仍是欠了些精氣神,長寧侯放心不下,便沒有敢放她出門,也正好兩位老人家道坐鎮洛陽,前朝後宮諸事,也都有了可以當之為主心骨的人物擔著。
不過而今前朝後宮也並沒有什麼大事便是了。前朝裡,“福船新法”轟轟烈烈地推行開來,江南船塢事已各自步入了正軌,年半之前,宣宗皇帝便已經下旨正式解除了東南海禁,大莊遠近航事紛紛興起,福建帶各商戶,無論官營私造,皆已能熟練地與遠渡重洋而來的弗朗機商人們交易交通、互市往來。
而宣宗皇帝北巡前,更是整個政知堂的班底完美地運轉了起來,處理前朝的日常吏務皆不是什麼難題。
後宮,康敏公主出嫁後,駱太後更是整日裡吃齋禮佛再不理外事,而永和宮裡住著的那兩位,李選侍在她年滿二十歲之後,求到鐘意麵前,被宣宗皇帝以“未曾得蒙召幸的宮女”律例處,滿二十後即放其歸家、自行婚配。邵寶林卻不願意走,最後輾轉曲折,求到了慈寧宮裡,陪在駱太後身邊做了個執掌佛經事的女官。
前朝無大事,後宮無閒人。宣宗皇帝北巡這路上帶著鐘意和孩子遊山玩水,玩的倒也算是儘心儘興,出了豫州府,愈往北走,山川風貌愈是迥然不同,與洛陽城的“青山綠水河洛地*”不同,北邊的樹,要更巍峨些,連葉子都暗沉沉的,無形便多了分肅殺沉寂的意味,雲暗天低,沉沉地壓在人心頭。
路走走停停,等到了幽薊十六州帶,天邊偶還有黑乎乎團的大家夥刷地聲飛過去,看得鐘意瞠目結舌,皇長子裴瓊更是不住地跟在後麵追著拍手歡呼,驚喜的叫道:“大鳥!好大的鳥兒啊!父皇快來看啊!好大的鳥兒!”
宣宗皇帝含笑望著這對大驚小怪的母子倆,鐘意至少還是個有些見識的大人,知道那東西並不會是真正的鳥兒,但也忍不住好奇地問宣宗皇帝道:“陛下,那是什麼呀?”
“朕是不是跟你說過,到了塞北,要親手給你捉對大雁來,”宣宗皇帝笑著附到鐘意耳邊,低低道,“……哪兒都不傷著,好好地帶回來,我們養輩子。”
鐘意眼睛亮亮地望著宣宗皇帝。
宣宗皇帝含笑不語,隻輕輕拽了下在地上亂跑亂跳的皇長子裴瓊把,笑著與他們母子二人解釋道:“這是巨鷂……那裡麵坐著有人,是幽薊十六州這等邊防重鎮用來巡視四境之外諸雜異動的。瓊兒也想上去看看嗎?”
“要去要去!”皇長子裴瓊激動地拍手歡呼,雖然這四歲大的孩子腦子裡可能連坐上巨鷂飛那麼高的基本概念都沒有,但隻要想到能上那鳥兒身上去,跟著起呼啦啦地飛來飛去,這小人兒就高興的不得了了。
“現在不行哦,”宣宗皇帝惡劣地勾了勾唇角,故意逗弄他兒子道,“這邊的巨鷂都是有正經用處的,再往北走走,等過了陰山界,到了敕勒川那邊,父皇就帶著你上去玩趟。”
“要去!”皇長子裴瓊瞪大的雙眼,用他那濃眉大眼直愣愣地瞧著宣宗皇帝,頑固地重複道,“現在去,現在就要去!”
宣宗皇帝被自己兒子在這頑固呆萌的小模樣逗得哈哈大笑,越是看著皇長子裴瓊不滿意地發脾氣,越是忍不住惡劣地想去逗他……父子倆簡直幼稚到了個層次上,鐘意在邊上瞧得略無語,但仍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般怔怔地自言自語道:“這麼大啊,竟然還能飛得起來……臣妾還真從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等精巧巨務……往常更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
“你沒見過巨鷂也是正常,這東西本就隻在北邊用,用來警示被皇祖父打碎了骨頭的塞外諸胡的,南邊可從來不用這個,洛陽不說,就連江南那邊的人都未必見過,東南帶原便由海禁封鎖,連船塢航事都停滯不前,更不用說這巨鷂了,”宣宗皇帝笑著揉了揉鐘意的額發,想到了什麼,又突然忍不住笑開道,“而且,你也不是當真點都沒有聽說過的……還記得朕當初給你的那塊扳指麼?”
鐘意想到了什麼,眼前亮,靈光閃,驚訝道:“是琉璃金?”
“不錯,”宣宗皇帝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樣,諄諄解釋道,“琉璃金質地極強,產量極低,自皇祖父朝間起,並定下律旨不許其在民間流通,隻做軍之用……而琉璃金在軍最大的用處之,就是作這巨鷂飛天的起源動力。”
不期然的,鐘意腦海裡浮現了當年在林府住的那晚上,林照神思癡迷著對著自己感慨的那句:“但你想啊,等它遇著真正能把它用起來的東西時,那帶出來的架勢得有多大啊……”
等過了陰山,到達敕勒川下,北巡的行人浩浩蕩蕩地停留在塞外行宮的四周駐紮起營帳時,鐘意也終於真正體會了回那曾讓林照神迷心往的“大架勢”。
為了照顧鐘意的身子,也是出於更安全起見,宣宗皇帝並沒有讓那隻巨鷂飛得太高,隻慢慢悠悠地繞著北部草原轉了小圈。但這種自高處向下俯瞰,日月江河儘皆收入眼底、天下四方似乎儘在目之所及、觸手可摘之處的感覺……還真是讓鐘意新奇到不行,手緊緊地拽住宣宗皇帝的袖角,整個人激動興奮到難以自拔。
宣宗皇帝溫柔地將她攬在懷抱住,在敕勒川望無際的藍天白雲下,在滿目蔥蘢之色的茫茫大草原之上,有行排成“人”字的大雁飛過時,宣宗皇帝低下頭,輕輕吻住了懷人的唇畔。
他們順理成章地在巨鷂上有了個吻,唇齒相接,相濡以沫,以天地江河作證,以日月山川為鑒,朝朝暮暮,君心我心。
“你若是喜歡的話,”吻畢,宣宗皇帝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懷的鐘意,莫名激動了起來,指著那行剛剛飛過的大雁道,“朕現在就能去叫了人來起……到時候你看著朕親手把它們捉下來!”
“還是不了吧,”鐘意笑盈盈地仰頭望著言語莫名幼稚了起來的宣宗皇帝,滿目柔情,緩緩道,“人既都成對成雙了,又何必再去為難了那些大雁呢?……陛下還是去互市上給臣妾買對吧,反正都是大雁,倒也不差什麼……陛下親自買的,那也算是親自送的啊。”
鐘意既都這般說了,宣宗皇帝也就隻好悻悻然地放棄了,二人從巨鷂上下來,回到塞外行宮,剛剛坐定沒多久,便聽有宮人來報,說是敕勒川殘部之大單於邁得木裡棋聽聞“君父”親至,特在白寨設下盛宴,懇請“君父”親赴。
——這句“君父”可是有說頭的,雖然邁得木裡棋怎麼看怎麼都要比宣宗皇帝年長上許多,但這事兒要論起來,得從成宗朝間說起。
當年最早是敕勒川大單於呼和韓先聚集西北十二盟,打算南下自徐北攻近大莊,掠奪大莊資源以撫慰敕勒川內部紛爭,結果被其時尚任“大將軍王”的武宗皇帝悍然攜兵北上橫掃三百餘裡。
呼和韓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麾下三大悍將儘皆喪於大莊之手,最後在白寨與武宗皇帝背水戰時,更是將最後的數萬人馬戰損失殆儘……最後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終日地逃回敕勒川內,結果被自己的親兄弟給亂刀砍死……
呼和韓死後,敕勒川殘部如盤散沙,再經不起大莊的半點打擊,額爾德木齊振臂呼,自說自話地給自己寫了“紫券”繼書,成了敕勒川內的新任“大單於”,然後識相的不行,直接開門跪地相迎大莊北上的兵將,與武宗皇帝簽訂了“白寨裡條約”,割讓了白寨以南的所有土地,賠償大莊百萬兩金銀,並帶領整個敕勒川府首稱臣,以大莊附屬國稱之。
自這往後,敕勒川每任新單於即位,皆要有洛陽那邊的正式冊封為鑒,洛陽敕封與曾經塞外諸胡曾簽訂過的紫券並重……這般算下來,敕勒川內的大單於,無論年紀長幼、輩分大小,都皆要稱呼大莊的皇帝句“君父”了。
塞外諸胡當年曾經是被武宗皇帝以鐵血手腕悍然清洗過的,時隔近五十年整,敕勒川內仍緩不過聲勢來,但到底年份經的越久,有些過往的沉痛教訓便忘記得越快……邁得木裡棋是當年開門相迎、割地賠款的額爾德木圖齊的後人,也完完本本地繼承了他祖先的柔奸狡詐,此番宣宗皇帝北巡塞外,也是專有震懾他們之意,此番邁得木裡棋既然主動來請了,宣宗皇帝略作收拾,便帶了鐘意同過去赴宴。
宴席上觥籌交錯,不過吃吃喝喝的那套,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鐘意記掛著留在塞外行宮的兒子裴瓊,也沒怎麼儘興地享受那些歌舞聲樂,見大莊這邊的人都副興致缺缺的模樣,邁得木裡棋無奈,隻好途叫歌女舞妓都先下去了,笑著側過身來與宣宗皇帝道:“君父身邊既有了那等美色,自然是看不上這些庸脂俗粉的……我們塞外人素來都欣賞能歌善舞的好姑娘,不知這位娘娘今日可否過來與我們開開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