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剛下了大雪,禦花園裡是一片銀裝素裹的瑩白景象,乾淨純粹,卻也顯得有幾分冷寂。
實在不敵夏天那般繁花似錦,百花爭奇鬥豔,繽紛絢爛。
直到瑜文帝轉過轉角走上長廊,遠遠地見到一抹紅色正立在皚皚的白雪之中,這天地間才多了幾分顏色。
但顧景願並不是一個人站在那裡。
他對麵還有個穿著藏綠色衣袍的男人。
龍彥昭一挑俊眉,腳步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移去。
而後他便聽見了一些……
汙言穢語。
董宸大概不知道他從小便比常人耳聰目慧,內力又深,能輕易聽見很遠處的聲音。
什麼聖寵不衰,什麼獨有秘術……
龍彥昭本不是脾氣好的人,猛然聽見有人在顧景願麵前說這樣的葷話又怎麼忍得住?
一腳將那狗東西踹翻在地還是輕的。
其他下人見是皇上來了,都跟董公子一起跪在地上,行禮,磕頭,求饒命恕罪。
瑜文帝完全無視了他們,他就一直打量著顧景願,盯著他看。
而顧景願一直紋絲未動。
甚至整個過程中,他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
像是根本就不意外龍彥昭會出現一般。
直到發覺瑜文帝瞧的是自己,顧景願的目光才轉到他身上。
他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皇上。”
行禮過後,顧景願恭順地站在一旁,頭低垂著,眼皮將掀未掀之時又重新斂起眼瞼,纖長的眼睫常有幾許晃動。
就是不看他。
或許盯得時間久了,龍彥昭滿眼都是顧景願受了委屈也依舊乖巧的模樣。
對方那小扇子一樣的眼睫似乎就撲扇著刷在他心上,叫人莫名便豁達了幾分。
龍彥昭這時才想明白——顧景願怎麼可能會問?
那般聰慧懂理的顧景願,哪怕是被這姓董的給欺負了都不會做聲,他又怎會來問朕這人的身份?
顧景願從不會叫他為難。
想到這裡,瑜文帝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歉意和悔意,以及洶湧的怒意!
“這是怎麼回事?”他環顧四周,像是終於看見那個被他踹翻在地、不住求饒的人,天子俊朗的眉宇間寫滿了冷漠。
沒等董宸開口解釋,龍彥昭已經冷然說道:“什麼時候一個小小庶民也敢在朝廷二品大員麵前放肆、出言不諱了?來人啊,先把這狗東西的舌頭拔了,再給朕丟出宮去!”
“啊!”董宸沒想到陛下竟然這麼狠,當場便要驅逐他,不禁慘叫了一聲,求饒聲變得更頻繁也更尖利。
“陛下饒命,草民知錯了!草民不該對顧大人不敬!”
董宸雖然是庶民,但心比天高。
他不想再做庶民了。
好不容易進了宮,他就是要掙得屬於自己的一番天地。
可沒想到本以為見了顧大人是到了交戰的戰場,卻第一天就要出局了?
董宸不想放棄,不禁膝行上前。
他倒是有幾分腦子,知道此時求陛下沒用,他直接跪在顧景願麵前,給顧景願磕頭。
“顧大人,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拔我舌頭!不要趕我走!”
顧景願恰好正低著頭,視線便順理成章地看向了他。
對方那張與他也有幾分相似的臉上此時已是涕泗橫流,醜得一塌糊塗。
他看他,那位董公子也就自然看向了顧景願。
顧景願的視線很冷淡。
與先前自己故意激怒他時,簡直是一模一樣、彆無二致。
董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雙眼眸。明明澄澈靈動,絕不是死魚眼一般呆滯無神,但偏偏那雙眼睛裡卻什麼都沒有……
無悲無喜。
……
求饒之餘,董宸心中驟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這人不會輕易生氣也便罷了,怎麼這種明晃晃可以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機會……
他仍舊沒有絲毫波動?!
這真是人??
對於這點,董宸搞不懂。
可站在旁邊瞧得分明的龍彥昭自問已經熟悉顧景願的脾氣秉性,他懂。
顧景願的性子,他喜歡你的時候會對你笑,不喜歡你的時候乾脆就懶得理你。
至於碰上最喜歡的,他就會軟軟的,哭著求你上。
龍彥昭突然很想念顧景願的那截細腰。
可這周圍的哭饒聲卻著實令人煩躁。
瑜文帝不耐煩地衝周圍人喊:“都愣著做什麼?朕說的話沒聽見?!”
陛下發怒了,很快有幾個侍衛衝出來,就地就要將地上的董公子拉起。
董宸叫的更大聲,刺耳的聲音在花園裡回蕩,就在這時,顧景願突然開口道:“算了。”
他的聲音也很冷靜。
聽上去像被水珠砸到了玉盤上,清脆作響。
顧景願說:“他不過就是跟我說了兩句話,也沒犯什麼大錯,陛下稍稍懲治一下便放了吧。”
龍彥昭說:“顧卿不必為他求情。”
顧景願卻看向龍彥昭,認真道:“陛下聲名要緊,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大肆聲張。”
“阿願……”
龍彥昭明白他的意思。
外麵已經隱隱在傳當今天子性情殘暴,更何況這董宸的身份……風口浪尖兒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上低頭,看見趴伏在地的董宸距離顧景願堪堪僅有一個手掌的距離,不禁覺得這人運氣不錯,剛剛沒有碰到阿願。
要不然……
“那便依了顧大人。”
龍彥昭心情大好:“拖回去杖責十下,以後再讓朕發現有人對顧大人不敬,就彆怪朕不客氣。”
董公子一麵慘叫著一麵被人拖了下去,早上在寢殿伺候的、知道顧大人觸怒了陛下的奴才們都開始慶幸,他們方才隻是有些唏噓,並沒有對顧大人有任何實質的不敬之處。
由此可見,顧大人雖為替身,但對陛下來說,終究是不一樣的。
……
十杖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受得的,董公子身體柔弱,打完怕是也隻剩半條命了,被拖走時他一路都在求饒。
但在那刺耳的聲音中,瑜文帝已經一把攬上了顧景願的腰。
他對那慘叫聲完全熟視無睹,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問顧景願:“去見母後了?”
顧景願回答:“還沒。”
而後他又問:“陛下怎知我是要去見太後?”
瑜文帝在他那截兒細腰上掐了一把。
原本顧景願是臣,他是君。無論私底下什麼樣兒,公開場合下這般做都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