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顧景願沒有等他回來,而是兀自出了宮,龍彥昭在禦書房裡直接砸碎了一個前朝的青花瓷瓶,這才想到梁上的影衛。
“影二!顧大人去哪兒了?”
這段時間顧景願身邊一直都至少有兩名影衛跟著,他沒有下令撤回便會一直跟,倒也不怕失了顧景願的蹤跡。
影二沉默了一陣,應該是去打聽消息了,過了一會兒才出聲答道:“顧大人去了攝政王府……在門前看了一眼。”
龍彥昭沒說彆的,隻是有些急切地問:“那他現在人呢?”
“現在……顧大人去了一家叫錦繡坊的青樓。”
.
顧景願離開皇宮以後,站在巍峨聳立的宮牆下麵靜默了一陣,遂抬步向前走去。
今夜的京城其實比往常還要寧靜了許多。
從前從未有心情欣賞過這京城的景致,今晚倒不知怎麼了,他突然很想出來走走。
其實很早就聽聞京城繁華,商戶縱橫,房屋鱗次櫛比。
他從前還著實想象過一番,也心有向往。
但後來直到他來到了這京城之中,一過多年,今夜卻是第一次正經打量起這一片乾淨平整的街道。
隻可惜時辰的確是太晚了。白天迎來送往的商鋪都已經大門緊閉,走街竄巷的小販也早就收了攤子回去與家人團聚。
顧景願的眼裡,便隻剩一片蕭索寂靜的景象,倒反而顯得有些落寞。
最後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是來到了攝政王府。
龍彥昭早派人暗中圍住了這裡,攝政王府的死士們幾次試圖向外衝殺都沒有結果,及至今夜顧源進在裡頭自縊身亡,禁軍徹底地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
門前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和縞素,如今也仍能聽聞裡麵偶爾傳出的哭嚎聲,但守在外麵的士兵們卻無動於衷。
他們隻是儘職儘責地看守著這裡,等待聖上的下一步指令。
昔日隻手遮天的攝政王府便這樣沒了。
在宮中連個水花都沒有激起。
甚至勢同水火、曾經那樣厭惡攝政王的皇上都未將他自縊的事情放在心上。
隻因為……
顧景願抬頭望了望天空。
清冷淡漠的眉眼第一次露出了糾結痛苦的神色。
他終究沒有再靠近攝政王府一步。
他雖認顧源進為義父,但對方也從未真心將他視作義子。
與攝政王原本便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這些日子,顧景願已經不知遭遇過幾波行刺。
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才可以毫無負擔地與之決裂、抗衡。
這世間不涉及人情的事,才是最好辦的事。
他來這裡,隻是因為今日皇上未到,那便由他來送他一程。
也算是……
顧景願衝著虛無的空中露出一個輕笑。
也算是給顧景願送彆。
“景願?!”
身後頭驟然有人喊他,顧景願回頭去看,隻見一駕馬車經過,車簾被人從內挑起,露出的正是楊二少爺那張青春富有活力的麵孔。
“你怎麼在這?”楊二公子驚喜地叫,又看了看遠處的攝政王府,不解問道:“這裡頭是怎麼了這是?”
京城今夜暗潮湧動,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並沒有絲毫會受影響的地方,可顧景願見到是他,還是不放心地一蹙眉頭,反問道:“二公子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頭,今夜可不安穩……”
他正說著,二公子身後麵便又露出一個人來,正是小侯爺卓陽青。
小侯爺在車上衝他擺手:“顧大人,好巧啊。”
顧景願給他行禮。
也是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二公子所在的這輛馬車,前端的趕車人看起來並不像一般的車夫,看身形氣派,倒更像是小侯爺府上的護衛。
二公子與小侯爺一起出門,自然是不必為他的安全擔憂的。
但……
顧景願下意識地抿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二公子與小侯爺的關係已經這樣親密了……
就在這時,楊林從車窗中伸手喚他:“景願快上來,我倆正要去聽曲兒呢,你也一起來唄。”
“不了。”顧景願說。
他聽見“聽曲”兩個字,便自動想到了青樓,於是就會自動想起那天晚上……一直跟龍彥昭解釋的場景,以至於下意識地就回絕了,並不想再去。
……至少不想再去京城中的青樓了。
隻是,連車上的小侯爺也不肯罷休,邀請他說:“就是去聽個曲子,沒什麼的,顧大人快上車吧。”
今夜京中都發生了什麼事,卓陽青是都知道的。
……包括那位連夜進了京,皇上立馬趕出宮去看他的事兒,他也知道。
原本小侯爺也不敢這樣打聽皇上的私事。
但今夜主要不還有魏將軍進城這一件大事麼,廣平王府指定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卓陽青便一直在府中等候消息。
沒想到不僅等來了攝政王已經被除的消息。
連皇上的那位白月光來了的事……也不巧被他給知道了。
看著如今站在那裡,身影過分削瘦的顧大人,饒是卓陽青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晚間的時候顧大人還隨聖駕一起待在皇宮裡,如今卻形單影隻,一個人遊走在京城的街頭。
方才觀他背影,模樣看上去也頗為蕭索落寞。
陛下這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啊!
卓陽青雖對顧景願有幾分防備,因此不慎親近,但也佩服他的才識和用情至深。
更遑論顧景願與楊林交好,這段時間在二公子那兒也側麵聽說了一些顧大人的作風,這叫卓陽青多少對他有些改觀。
他忍不住說:“長夜漫漫,那麼早回家有什麼意思,快跟我們走吧。”
“是啊景願。”楊林在旁邊說。
他方才已經從小侯爺那裡知道那位白月光回來的事情了,說實話,他也是有些擔心顧景願的。
即便顧景願從沒承認過他喜歡皇上。
即便顧景願私底下對於與聖上的關係總是表現得很無所謂。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會尷尬吧。
露水姻緣也是姻緣。縱然無名無分,但朝野皆知他與皇上的關係,這個時候陛下撇下景願去見白月光……
楊林覺得,他更不能放顧景願一個人回家了。
“走吧阿願。”二公子親自下車去拉他:“錦繡坊新培養了幾位姑娘,彈琴都可好了!她們聽說咱倆之間的關係,還三催四請要我帶你去呢,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顧景願無法,最終還是被兩個人一推一拉地弄上了馬車。
車廂裡,楊林衝小侯爺使了個顏色。
卓陽青回以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
阿願在京城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皇上,且很快就要離京的事情楊林從未對其他人提起過,包括小侯爺。
他這人嘴挺碎的,但也不會隨意去講朋友的是非。
更何況他與顧景願是君子之交……阿願這個人就像是一塊迷霧,他也看不懂。
就正如同他始終不知道阿願來京城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一樣,他也始終搞不懂阿願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但二公子是天真爛漫的性格,隻要朋友對他是一片赤誠,他也不會非要挖掘人內心深處的秘密。因此今夜楊林並不想去探聽顧景願的感受,他隻想陪著他,不叫他一個人待著,也免得會覺得孤寂和尷尬。
好在小侯爺也不是全無眼色,非往人心窩子上捅刀。
所以儘管二人心中的信息並不對等,但目的大抵相同。
是以全程都沒有人提北戎鎮南王的事。等到了錦繡坊,叫了幾個琴藝精湛的姑娘撫琴,又點了幾壺清酒作陪,便更顧不得那些了。
與清冷的街道不一樣,錦繡坊晚間十分熱鬨。
因著顧景願的到來,這裡的氛圍似乎是又濃烈了一些。
他天生有一副讓人看了便難以移開目光的好相貌,即便不知他是顧大人,單憑他出挑的長相和清冷氣質,也是大批姑娘趨之若鶩的對象。
清妓最喜歡的便是他這種斯文俊秀的英俊書生了。
畢竟若話本裡的才子佳人能成真,裡頭的主角大抵也會是顧大人這樣的模樣。
顧景願舉止卻也的確是斯文,進了小間以後,任憑琴音繞耳,他隻端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既不多看那些姑娘們一眼,也不飲酒。
或許是他坐在那裡的姿勢太過規矩,顯得有幾分束手束腳,叫小侯爺都看不下去了。
一曲終了,他對顧景願說:“顧大人,到這裡就彆太拘束了,你這坐姿也太……太講究了吧,這一夜下來不得累死?哪有人聽曲兒還把自己累壞了的。”
顧景願說:“小侯爺說得是。隻是天色已經不早,下官也該回去了……”
“彆呀景願。”楊林忙在旁邊說。
他是鐵了心不希望顧景願就這樣回家的,隻要一想到皇上還在驛站裡跟白月光單獨會麵,說不定已經卿卿我我上了……
便為顧景願覺得不值。
“你若是不想聽曲,那咱們來打牌也不錯……唉你彆這樣看我,我白天有好好讀書的,沒有花天酒地也沒有荒廢課業,今夜完全是個例外!總之……你不要一個人回家。”對上顧景願的嚴厲目光,楊林下意識地解釋了一通。
可等話音一落,他又猛地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說多了。
二公子用力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
果然,顧景願換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二公子……”
他說:“你們是都知道那件事了嗎?”
他所說的那件事,自然就是鎮南王來京城的事。
儘管顧大人的語氣聽起來頗為輕鬆,但楊林跟卓陽青還是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無所適從。
“咳咳。”
小侯爺率先咳嗽了一聲,嘗試勸道:“那個什麼……那道光吧,我看皇上對那道光隻是依賴,懷念……主要是覺得虧欠,所以才念念不忘。就算是有感情……”
說到這裡,卓陽青隻覺得自己的袖子被旁邊的楊林扯了一下。
他以為是楊林不讚同他對顧景願說這個,於是忙改口說:“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就算曾經有感情也早就沒了!所以顧大人你彆傷心,也彆擔心,且等過了今晚再說,皇上他不是那種薄情寡性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顧景願就坐在對麵,低眉順眼地聽著。
等他說完,顧景願才說:“有勞小侯爺掛心,但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管是哪樣。”卓陽青繼續安慰他:“你顧大人才是大宜朝的功臣,他一個北戎的鎮南王算什麼?顧大人你放心,朝中的老臣們眼睛都是雪亮的……”
說到這裡,他袖子又被人重重地扯了一下。
下一刻,楊林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頭衝著側麵門口的方向,這叫卓陽青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也忙向門口處看了一眼……
“皇……黃公子!”
他這一嗓子喊得頗為嘹亮,把屋裡專心演奏的姑娘們都給嚇了一跳。
半敞的門口處,一身常服的龍彥昭站在那裡,表情幾度變幻,一會陰一會兒晴,看上去極度恐怖。
他緩緩抬步步入屋中。
先是路過楊林的身邊,瑜文帝表情晦暗不明,語氣卻帶著十分的淩厲,說:“二公子這麼客氣乾什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怎麼得罪本公子了,快起來吧。”
皇上讓起來,楊林便不敢再跪。
即便皇上的表情和語氣都十分恐怖……比上回一起喝茶吃飯還要恐怖了數倍……
這讓楊林不禁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特彆得罪皇上的事兒?可剛剛說那番話的,明明隻有小侯爺呀……
龍彥昭第二個走到了卓陽青麵前。
原本聽說顧景願竟然又來了青樓,還是跟小侯爺和楊二公子一起,龍彥昭這一路上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世間哪有帶自己兄弟媳婦去逛青樓的?
他就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把兄弟!
但剛剛在門口聽見卓陽青說的那番話,皇上淩人的怒意又消退了不少。
儘管那話也特彆不中聽。
要認真起來都夠殺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