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變是打從進來時起,他便一直盯著顧景願看個不停。
直到受到他娘鼓勵,才蹬蹬蹬地跑到顧景願麵前,仰著脖子看他。
顧景願圓潤眼眸就像是一汪清澈無比潭水,被他凝視時候便會自動沾染上一種淡淡安寧氣息。
讚兒對他表現出了十成好奇,又受到顧景願如水氣質感染,逐漸開始不怕他,扒在那裡不住地打量著他。
顧景願毫無與這麼大孩童相處經驗,但這是程芷孩子,自然是不一樣。
他跟他說了幾句話。
旁邊龍彥昭知道這種時候他們兄妹說話也不方便小孩子聽,便極有眼力見兒地對小孩說:“讚兒到叔叔這來,喜歡這大營嗎?走走走,叔叔帶你去轉轉。”
隨即找小孩子過去跟他一起玩。
主帥營帳極大,一邊是擺滿了書籍書架,一邊又是兵器架,還有各種地圖和沙盤。這些東西大人看起來或許會覺得稀疏平常,但用來哄一個四五歲小孩足夠了。
龍彥昭在一旁給讚兒介紹兵器架中各種擺設,小孩兒果然將其他情緒都拋在了腦後,興致勃勃地被他牽著走。
程芷見讚兒笑了,卻又忍不住悄悄落淚:“這孩子也是命苦,跟我受了不少苦,二哥……”
“阿芷,你先彆哭。”顧景願取了一條乾淨絲帕遞給她,他站在她所在椅子後麵,輕輕撫過妹妹細瘦肩膀,問她:“讚兒便是你與崖國國君……”
“是。”程芷止住了眼淚,知他會問自己既然已經外嫁,又為何會流落到這裡,便繼續訴說:“我嫁過去時候崖國國君便已經三十多了,他早已妻妾成群,隻是剛死了正妻,兩國聯姻,父王便讓我……”
出生在皇族女子便是這樣可悲,從來都無法主宰自己命運。
尤其是遇上了一個從來都隻把子女當成工具父王。
程芷反抗過,但效果甚微。
就如同其他姐妹先後被父王嫁人了一樣,她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命運。最後還是不得不作為聯姻工具,嫁給比她年紀大上一倍還多男人。
那男人也並不珍惜她。
北崖與北戎接壤,是比北戎還要以北小國。
那裡開化程度連北戎都不及,人們幾乎裹著茹毛飲血生活,各種生活品都要拿毛皮和鮮肉與附近國家做交易。
可就算這樣國君後宮裡也充滿爾虞我詐,程芷嫁過去雖做是正妻,卻是身處異國他鄉,又沒有國君庇佑,相當於直接掉入了狼窩。
從前活潑天真小女孩要不得不各種防範和猜忌,才能在那裡保住自己和兒子性命。
那幾年她過得很辛苦。
“後來呢?你與讚兒緣何又會出現在這裡……”站在程芷背後顧景願幾乎一動不動,他垂著眼眸看著自己妹妹背影,眼裡心疼藏不住,下唇都快被自己磨出血。
但他還是輕輕扶著程芷肩膀,巍峨佇立在那裡,期望著這般便能給對方一絲力量。
北崖國君差不多有二十幾個孩子,讚兒並不是受寵那一個。而程芷作為兩國聯姻工具,一開始還好一點,直到一年多以前,老北戎王駕崩,太子即位……
新北戎王一上位就大刀闊斧做了一番改革,將先王在時許多東西都推翻了。
其中就包括與北崖盟國契約。
北戎提出重新商議盟約內容,想要為自己謀得更多權益。
盟約一商議便商議了半年多。但從新王提出要撕毀舊約那個時候起,程芷便不再是聯姻工具,而是聯姻犧牲品。
她給自己曾經太子哥哥寫過多封信,奢望他能夠為自己考慮考慮。
但新王意思很決絕——嫁出去女兒便是潑出去水。更何況國與國之間事,怎麼會為了一個婦人便做出讓步。
那以後程芷在王宮中日子就變得舉步維艱,她經常遭受國君拳腳和謾罵,就連讚兒,也被醉酒國君打過幾次。
程芷本質還是個性格剛烈女子,隻是當初嫁人時年紀太小,什麼都不懂。成婚生子,一晃數年,總覺得能忍就忍了。
可一忍再忍結果便是她與讚兒活路越來越窄,預感情況隻會越來越壞程芷便開始計劃帶著讚兒逃跑,為自己兒子博一條生路。
終於,在去年時候,大宜突然對北戎開戰了。
北戎猝不及防,力有不逮,先前還無比囂張自信北戎王不得不反過來求北崖出兵幫助。
北崖國君已經被北戎王戲耍了一通,如今怎可能會幫他。北戎來使團被拒之門外,不得不原路返回,程芷便是在那時,偷偷潛入進使團當中,一路逃回北戎。
可回到北戎以後,這裡雖然是她習慣故土,卻沒有任何可以依賴人。
她不可能回京都去質問太子哥哥為什麼要拋棄她,也不可能再以公主身份回到王宮……
萬般無奈下,程芷選擇隱姓埋名,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將讚兒撫養成人再說。
可令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是,這荊平城城主是個膽大包天、荒淫無度無恥之人。
——程芷有一次上街,無意中被那城主給盯上了!
她容貌不差,又氣質卓然,異於尋常女子。
那城主就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美人,程芷又是個單身婦人,沒有親朋好友,無依無靠,完全符合他標準。
就在不久之前,她和讚兒直接被那城主派人偷偷抓走了,就抓進了那個地牢內。
程芷在那裡了解到,裡麵關了十幾個女子,暗無天日,很多人已經被關了不隻一年了。
那些孩子,有些是被迫與那城主生,有些則像讚兒一樣,隨母親一起被關在那裡,成為城主要挾控製母親籌碼。
程芷也害怕極了,但奇怪是,將他們關進去後,那城主卻從未出現過。
一開始還會有人來給他們送食物和水,隻是那人出現頻率越來越低,直到幾天前連那個人也徹底消失了。
她們隻能靠地牢深處,洞穴裡頭苔蘚和冷泉水維持生活,一直到今日大宜軍出現。
“方才被放出以後那些軍爺便把身上糧食和水都給了我們,還將我們帶回到這裡。”
說到今日經曆,即便是程芷也忍不住激動得落淚。
“阿芷,都過去了。”顧景願全程啞然不知該說什麼,這會兒絞儘腦汁,也隻能安慰她說,“都過去了。”
“……二哥,你現在是宜國人了嗎?是這裡……”
程芷有些不確定。
因為兄長著裝很普通。再說猛地見到失散多年親人,心情大起大落,也顧不了許多,她根本沒注意到這裡便是營中最大營帳,也就是主帥所居住地方。
但她卻注意到了方才那些士兵們看兄長目光和態度,裡麵隱隱透著敬意和尊重,那樣子不像是對待一個普通人……
“二哥,你不會是這裡什麼官吧?”程芷試探著問。
顧景願下意識抬頭向龍彥昭方向看了一眼。
遠處,龍彥昭正單手夾著讚兒,將小孩兒舉得高高,站在沙盤前給他講解沙盤到底是什麼東西。
同時默默聽完程芷講述,就像心有靈犀一般,他抬頭望向了顧景願。
目光在空中莫名其妙地發生了一個短暫對接,顧景願明明已經被氣得眼眸震顫,下唇乾脆已經被咬出了血痕。
但看見龍彥昭眼神後,他又突然冷靜了下來。
發顫指尖頓停,仿佛隱隱得到了一絲鼓勵和力量。
而後,程芷聽見顧景願說:“對,我現在是宜國人。”
“且在朝中任職。”
“阿芷,二哥以後會保護你和讚兒。”他無比堅定又認真地許多:“都過去了。以後有二哥在,你與讚兒都不會再受分毫委屈。”
“二哥,我……”程芷聽見這番話,不禁縮成一團,又哭了出來。
縱然這次也怕讚兒聽見,但她無論如何都再控製不住音量。
坐在顧景願身邊,她仿佛一瞬間又變成了那個被人縱著慣著、捧在掌心上小公主。
從毫無心機小女孩瞬間轉變成人,這麼多年無依無靠,程芷早不指望自己還有家人了。
可是二哥……
到最後溫暖她,竟然還是那個總是默許她跟在他身後麵亂跑搗亂,總是最縱容她二哥……
她知道二哥一定在外麵受了很多苦。有時候一到夜裡,想起二哥事情,她便會心疼地忍不住哭泣。
但她真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
這樣身姿修長挺拔,風華如故二哥……
真太好了啊。
……
讚兒看見自己母親哭了,立即從龍彥昭懷裡蹦下,懂事地跑了回去安慰母親。
“娘親,你怎麼又哭了。”稚嫩童音在帳中響起,“你是又想舅舅了嗎?……可是你已經找到舅舅啦。”
童言無忌,有時候往往最是可愛。
程芷立即破涕為笑,摸了摸小孩子頭,對他說:“彆亂說。”
顧景願在一旁聽見了,他問讚兒:“讚兒知道舅舅嗎?”
“知道。”讚兒乖乖點頭,又忍不住跑到顧景願麵前,仰頭去看他眉上疤。
顧景願順勢彎腰,將他抱著,坐在自己手臂上。
方才讚兒被龍彥昭帶著轉了一圈,膽子大了許多,這會兒自然摟住了顧景願脖頸,認真說:“娘親經常會提到舅舅,她一想起你就會哭。”
“讚兒,快彆瞎說。”程芷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她還沒從見到二哥驚喜中反應過來,卻被驟然提及過去囧事。
她要招讚兒回去,不要壓到舅舅,但讚兒並不服氣,說:“我才沒有瞎說呢,娘親說,舅舅眉上有道疤,紅色。”
“娘親還說,若有舅舅在話,我們就不會落得現在這樣……”
“讚兒!”程芷更加窘迫地叫了他一聲,“說什麼呢,不能沒禮貌。”
但顧景願已經愣在了那裡。
至親見麵難免會大哭一場,顧景願也不能免俗。
他眼眶驟然變得通紅一片。
不……不隻是至親。
這還是這世間唯一會惦念著他血親。
原來……在北戎這個地方……
還有人一直惦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