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長皇子司牧唇紅齒白長相恬靜清秀,屬實好看,但滿朝野沒一個人能昧著良心用“柔弱”兩字來形容他。
他要是柔弱,那也是口蜜腹劍背後藏著刀子假意柔弱。
蘇婉站起來,單手遮嘴跟白妔低聲說,“這可能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
白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怪不得譚柚眼裡的長皇子跟她們眼裡的不一樣。
譚柚,“……”
三人在院子裡喂了會兒狗,這期間下人已經將剛才院內的狼藉清掃乾淨。
約摸小半個時辰左右,吳嘉悅跟蘇虞洗完澡換好衣服出來。
蘇虞嫌棄地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都什麼啊,顏色青青黃黃的,你能不能有點品味。”
吳嘉悅輕嗬了一聲,拿餘光睨蘇虞,“這是雲錦織金。”
雲錦向來是先緊著皇家供給,要不是吳家出了個貴君,也沒有這等好東西。尤其蘇虞隨手挑的這件還是雲錦織金,衣擺上的祥雲紋路都是金銀做成絲線織造而成。
但凡不是蘇虞蠻不講理,吳嘉悅哪裡肯把這件衣服給她穿。
就這她還嫌東嫌西,果真是小官家世出身,沒見過好東西。
“雲錦,”蘇虞翹起腳,重新看衣擺上的雲紋,音調拔高,“織金?”
她道:“我說呢,怎麼穿上之後感覺我都貴重了許多,這等好東西我就不還了,全當你給我的補償。”
態度跟剛才截然相反,“這黃黃的真好看,是真的金絲吧?”
吳嘉悅想伸手掐死蘇虞,“補償?誰讓你走在最前麵,不然那肉能砸著你嗎?”
她本來想看譚柚出醜的,結果自己反成了笑話。
蘇虞撣了撣身上衣服,抬起下巴跟吳嘉悅道:“你這得虧是砸著我,你這要是砸著阿柚,一件衣服可打發不了。”
吳嘉悅不想說話。
“澡讓你洗了,衣服也給你了,”吳嘉悅伸手朝門外一指,滿臉不耐,“滾吧。”
她都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來乾什麼的,純純壞她好事。
蘇虞抬腳往外走,想隨手掏出折扇,奈何剛才扇子太臟被她給扔了,現在手往腰後一探摸了個空,“那可不成,阿柚讓我們來跟著讀書的,明年杏榜上定有我們三人的名字。”
杏榜題名?
就她們?
還不如指望王八飛天,鯉魚長腿呢。
吳嘉悅笑起來,這是她今天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就憑你們?”
做白日夢還差不多。
“不是就憑我們,”蘇虞伸手指向院子裡的譚柚,眉眼得意,“是憑她。”
蘇虞想的是,如今譚柚都是駙馬了,將來等她跟長皇子感情穩定,在長皇子耳邊吹吹風,她們幾個可不就水漲船高偷偷塞進杏榜裡了嗎。
吳嘉悅沒忍住嗤笑,“就憑她?”
一個蠢貨,鄉下來的紈絝,莫說比彆的,光是比玩,譚柚她在京城紈絝圈裡都不夠看的。
她都不知道蘇白蘇三人死心塌地跟著譚柚做什麼,哦,圖譚柚背後的譚家吧。
譚柚再沒用也是譚家庶女,現在還是駙馬了呢,跟譚柚搞好關係,將來總能撿個小小的閒職做。
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吳嘉悅不屑地撇嘴,吊兒郎當抬腳下台階,剛才的那點小心虛早就被洗澡水衝走。
她雖砸了譚柚,但是也賠給譚柚一條血統純正品種名貴的狗,算起來還是譚柚賺了。
吳嘉悅往旁邊太師椅上隨意一坐,腿翹起來,抖著腳尖看向譚柚,“我跟你同輩,用得著你教我?長皇子就是想讓我吳家難看這才隨口點你當夫子,你還真當回事了。”
譚柚看她流裡流氣就忍不住皺眉,尤其是吳嘉悅坐沒坐相,“立身以立學為先,修的是品性,學的是做人。師與生更跟年齡無關,跟君和臣也無關。”
她想教這些人,並非是因為誰的命令,隻是單純想讓她們在享有頂尖的資源跟優勢同時,能為朝堂做點貢獻。
年輕一輩中若都是吳嘉悅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大司會亡真是毫不意外。
吳嘉悅眯著眼睨譚柚,忽然笑了,滿臉嘲諷,“來來來,我看你能教出個什麼玩意。”
譚柚聞言眉頭擰的更深,語氣一本正經,“你不能這麼說自己。”
吳嘉悅,“……?!”
她道:“再差的學生,都有學好的那麼一天,你不能自暴自棄罵自己是個玩意。”
吳嘉悅,“……”
譚柚這是在拐著彎的罵她吧,是吧?
吳嘉悅就想看看譚柚能跟她裝到什麼時候,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譚柚是個什麼德行她能不知道?就看她能裝出什麼花樣來。
譚柚抬手招來一個下人,將狗繩遞給她,“我們換個地方學習。”
太陽出來了,庭院裡沒有遮擋,屬實熱。
幾人轉戰書房,在書房正中間用兩張桌子拚湊成一張大桌子,蘇虞白妔坐在一起,對麵是吳嘉悅跟蘇婉。
譚柚坐在主位上,麵對四人。
來之前她分彆對幾人的具體情況做過調查,心裡差不多都有數。
蘇白蘇三人中,就蘇婉好一些,其餘兩人對學習沒有半分興趣,平日在學堂裡都是打盹睡覺的那一堆。
吳嘉悅天賦雖一般但也不算太蠢笨,奈何吳大人喜歡打壓教育,對吳嘉悅向來以貶低為主,導致吳嘉悅在她母親麵前毫無自信,總是抬不起頭。
跟學進去多少知識相比,吳嘉悅比蘇白蘇三人更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勵。
就如當初的譚柚一般,玩世不恭跟叛逆忤逆,很多時候是對自己自卑的掩飾跟偽裝,其實骨子裡還沒那麼壞。
蘇虞見譚柚真給自己布置了任務,忍不住探身問她,“我們不是來給吳嘉悅做做樣子的嗎,你怎麼來真的了?”
白妔也皺巴起臉,將書頁翻來覆去的看,“這麼多字,我得啥時候能看完,更彆說背了。”
譚柚聞言抬眸看向兩人,聲音不疾不徐,耐心十足,“學習斷然不可心浮氣躁,更不會一蹴而就,但學一點便多一點,總有積少成多的一日。”
她們雖然年紀相仿,可譚柚過於氣定神閒沉穩淡然,就跟譚老太傅一般,雖未說什麼嚴厲訓斥的話,可那種為人師長的氣勢就已經壓她們一頭。
蘇虞跟白妔這才反應過來她們好像上當了,譚柚是有備而來,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她們,真要帶著她們一起學習。
吳嘉悅看兩人那厭學樣,譏諷道:“就你們還想考進士,想去吧。”
“看不起誰呢?”蘇虞挽起袖筒,不服氣的說,“來都來了,我今天還就學給你看!”
蘇虞開始看《大學》,“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
譚柚聽她看的是這句,補充道:“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1]”
譚柚將意思又解釋了一遍,她說這些的時候,手掌就搭在書上,根本沒翻開,幾乎是脫口而出,像是沉澱在肚子裡的知識早已滾瓜爛熟,到了用的時候張開就能來。
蘇虞呆愣愣看著譚柚,眼裡慢慢露出光亮。
原來阿柚是真的都會!並非是拿著長皇子的口諭裝裝樣子!
蘇虞心裡本來懸空忐忑的東西一下子踏實下來。
除了蘇白蘇,幾人中最為震驚的應該數吳嘉悅。
吳嘉悅本來格外看不起譚柚,大家都是混跡勾欄瓦肆的,你憑什麼教我?就憑那跟譚老太傅學來的唬人氣場?
但現在她直直地看著譚柚,陡然發現那個跟自己一樣的紈絝好像換了一個人。
這種改變並非是外表穿著的變化,而是由內而外的氣質,像是沉澱許久的東西由內心往外散發,並非虛有其表強裝出來的。
吳嘉悅見譚柚給蘇虞講課,這才清晰認知到譚柚跟自己終究不同。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光明正大的通過朝考入職翰林院,是有真憑實學的譚翰林。
如果不是譚柚自己不爭氣,自甘墮落,她在京中始終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哪至於讓人想到她的第一印象不是譚府庶女身份就是爛泥紈絝。
譚柚雖說比不上譚橙,但是她這個年紀考上進士,就已經遠遠甩開京中眾多世女,其中就包括她吳嘉悅。
有紮實知識儲備為支撐的氣場,才是真正的老師氣場,自信且博學,端莊且沉穩,並不是一個照虎畫貓的假架子。
吳嘉悅陡然感覺到壓力。
原來她看不起的人,比她優秀了太多。
尤其是譚柚平靜的眼眸掃過來時,吳嘉悅下意識低頭翻開書,頭皮繃緊假裝在看。沒錯沒錯,這種開小差走神被夫子抓包的感覺,太熟悉了。
吳嘉悅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能考中進士進入翰林院,母親會不會高看她兩眼,會不會也誇讚她兩句呢?
她是不是可以跟母親證明,她也沒那麼沒用?
蘇虞還在讀,“人莫知其子之惡,人莫知人莫知人莫知,其子之惡其子之……”
幾個瞬息之後,蘇虞合上書仰頭背誦,“額。”
她茫然皺眉,“什麼之惡來著?”
吳嘉悅,“……”
吳嘉悅嫌棄她,“你這腦子基本就告彆進士了。”
蘇虞微笑著朝對麵做了個請的姿勢,“那您來您來。”
吳嘉悅雙手抱懷,“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意思是……”
她脫口背完,才發現書房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安靜下來,幾人齊齊看向她。
蘇虞緩慢抬手鼓掌,“可以啊吳嘉悅,你還是有點腦子在頭上的,我以為你脖子上的是個擺件呢。”
吳嘉悅微微一怔,眼神發飄,無意識放下抱著的雙臂,低頭翻書,“那麼簡單,聽幾遍不就會了。”
“基礎是根基,唯有根基紮實,才能做出漂亮的文章。”譚柚點頭,“很不錯,記得很快。”
吳嘉悅梗著脖子嗤道:“還用你說。”
但沐浴在幾人的掌聲跟誇讚中,吳嘉悅不知道那是什麼感受,但的確比穿了雲錦織金走在街上還飄飄然,一時間都有些手足無措。
她好像,也沒那麼差。
吳嘉悅都會背書了,蘇白蘇三人瞬間感覺壓力來到自己這邊。
她們豈能不如姓吳的?
一時間,書房裡的氣氛火熱起來。
譚柚從基礎帶她們複習,先是熟背,隨後才能是利用這些道理跟知識去做文章,闡述自己更深層次的見解。
譚柚擁有原來譚柚的知識儲備,加上她本人博學,以前沒事就會翻爺爺書架上的古書,最近也一直在備課以及會跟老太太請教一些她理解起來稍微模糊的語句,所以教起她們格外得心應手。
這種重回課堂教書的感覺,也讓譚柚心裡踏實,像是遊魚回到水裡,來到了獨屬於她的天地。
她的這份沉穩大氣,的確不是裝出來的花架子,而是一本書一本書紮紮實實沉澱出來的。
中午譚柚等人留在吳府吃飯,吳嘉悅也沒說什麼,等天色擦黑她們才回去。
蘇虞從沒覺得生活這麼充實過。
譚柚側眸問她,語氣溫和,“‘人莫知其子之惡’的意思是?”
蘇虞叉腰,“人總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惡習,意思是人都有自私和偏見,總認為自家的就是最好的。”
蘇婉舉一反三,表示,“就像阿柚對長皇子一樣。”
兩姐妹擊掌,“說得對。”
譚柚笑,她倒是不覺得自己是這種偏袒徇私的人,她隻是能透過表麵看到每個人的優點。
若真是錯了,那便是錯了。她也不會去為彆人的錯誤找借口。
旁邊白妔插話進來,欠欠地問蘇虞,“那下半句呢?”
蘇虞思考,蘇虞沉默,蘇虞惱羞成怒,抬腳踢白妔,“我就隻記住上半句怎麼了?阿柚都說學一點是一點,不能急於求成,基礎要紮實。”
雖然今天回顧起來,蘇虞能記起來的隻有這上半句,但總覺得收獲了很多,肚子裡全是墨水,考上進士指日可待!就是狀元也不是沒機會!
譚柚點頭肯定,“記住半句也是進步,隻要是在學習便都是進步。”
蘇虞更得意了,反手拇指點著自己,“在誇我,聽見沒有,阿柚誇我呢。”
她在白妔跟蘇婉麵前嘚瑟,直到聽譚柚說,“明早繼續。”
三人瞬間默契哀嚎,“啊,怎麼還要繼續呢,難道秋闈考這一句還不夠?”
譚柚道:“學海無涯。”
但她明早要先進趟宮,可能會晚一點。
蘇虞立馬表示,“不要隻一點,晚上三五個時辰再回來都沒關係,我們不差這點時間。”
白妔跟著附和,“跟長皇子比起來,我們不重要,千萬彆因為我們耽誤你倆相處。”
蘇婉重重點頭,“對!”
譚柚,“……”
譚柚微笑,“我會把時間給你們補上,該學習的時辰,半刻鐘都不會少。”
蘇白蘇,“……”倒也不必。
譚柚牽著那條名叫“鬆獅”的大狗上馬車回府,蘇白蘇三人因為離得近便準備步行回家。
蘇虞頂著夜色,難得感慨,“說出來我娘一定不信,我到現在才回去是因為我在學習。”
蘇婉舉手,“我幫你作證。”
蘇虞抬手胡嚕蘇婉後腦勺,“你天天跟我瞎混,我娘才不信你的話。不過,今天倒是賺了身好衣服。”
三人越走越遠,蘇婉輕聲問,“你說咱們真能考進翰林院嗎?”
不知道。
蘇虞跟白妔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翰林院,她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中舉人。
若是今天之前,她們感覺自己的將來可能也就是個無用的廢物,就這麼渾渾噩噩混下去。但今天之後,她們好像有了那麼一點信心,也許,大概,可能,她們會有點小出息呢?
像阿柚說的那般,隻要往前走,便能走出心中的渾噩,能夠看見光。
以前蘇虞總覺得喝酒才痛快,酒能充實生活,酒能打發時間麻痹自己,但這種名為“希望”跟“夢想”的東西,比酒勁還大,能讓她們清醒的快樂。
蘇虞胳膊碰了碰白妔,擠眉弄眼,“嘿嘿,白翰林~”
白妔連連擺手,“哎呀哎呀,承讓了啊蘇學士。”
兩人一起看向蘇婉,朝她拱手行禮,尾音拉長,“蘇大人~”
蘇婉笑彎了眼,急忙還禮,“兩位大人有禮了。”
三人玩玩鬨鬨往前走,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把,感覺路是越走越寬敞。
·
譚柚回到府裡的時候,譚老太太跟譚橙都派人來問她今天在吳府感覺如何。
畢竟吳嘉悅可是被不少夫子指著腦門罵都沒罵開竅的紈絝,可想有多頑固。
“告訴祖母跟阿姐,一切順利,”譚柚將手裡的書箱放下,“吳嘉悅學的很好,沒想象中那麼難教。”
隻要多花費點耐心,就會發現每個學生都有她們擅長的地方跟優缺點。從優點入手,去彌補缺口就會容易很多。
譚柚問藤黃,“阿姐呢,還沒回來?”
按譚橙的性子,隻要她在府上,哪怕這會兒睡著了得知譚柚回來,都會爬起來親自問她今日情況如何,而不是打發藤黃在這兒等著。
藤黃搖頭,“沒有,這半年主子是一日忙過一日。”
譚橙縱使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那也不該這般忙碌。翰林院人手並不少,怎麼感覺所有公務都堆壓在譚橙身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阿姐是不是操心過多?”譚柚皺眉,語氣擔心,“仔細壓垮身體。”
這還是藤黃頭回從譚柚嘴裡聽她說出關心譚橙的話,臉上忍不住帶出笑意,“噯,等主子回來我就把您的話學給她聽!”
以往都是譚橙偷偷摸摸關心譚柚,生怕被她知道一頓陰陽怪氣的嘲諷。如今二小姐長大了,竟然知道關心姐姐晚歸跟身體了!
藤黃有種老父親的欣慰感,眼淚都快流下來。主子的付出終於得到回報啊。
隻可惜她本人不在沒聽見譚柚關心她。
花青從外頭回來,“主子,門口怎麼蹲著條狗?”
她剛才打眼掃了下,狗個頭還不小,烏黑一條安靜地趴在門外麵,見她進來才抬頭看一眼。
得虧花青膽子大,不然鐵定害怕不敢進來。
譚柚轉身看花青,花青獻寶一樣將手裡打磨光滑的戒尺雙手捧著交給她,“我跟藤黃一起為您做的。”
夫子的好搭檔——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