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場大雪將王城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
地麵上諸多屍體和血跡統統被遮掩了,連疫病似乎也畏懼寒冷地退卻了。
理查德國王便在此時,意氣風發地帶著大隊人馬又回來了。
其時,全城人口數目雖沒有經過什麼具體的統計,但瘟疫過後,大約估計,應是至少消減了百分之二十左右。
此外,瘟疫雖算是勉強結束了。
可冬日已至,氣溫驟降,好些平民百姓們,甚至還沒做好過冬的準備,便迎來了一陣嚴寒,因此日子依舊未見有什麼好轉。
又因他們往往連件厚實的衣物都沒有,食物也是緊缺。可以想象,在這樣的天氣中,哪怕是命大地逃過了瘟疫,十有八/九依然是要凍餓而死的。
可這卻是沒什麼妨礙的了。
他們自死他們的,寒冷和饑餓並不會傳染。
於是,理查德國王和一眾貴族們高高興興地回到了王宮。
素愛出風頭的勞瑞斯夫人,還爭著、搶著地要做回王城後,第一個舉辦宴會的人。
她向來喜歡鮮花。
可在冬日裡,鮮花難尋。
於是,那些珍貴的布料就被毫不吝嗇地裁剪開來,又經由侍女們的巧手,全被製作成了栩栩如生的鮮花,再放進園子裡,裝點起那一片銀裝素裹的雪色,人為地為這寒冷冬日,增添出一幅春日百花盛開的奇景。
如此奢侈景象,其耗費錢財自然不會是小數。
但這位夫人從來不去想這些事情,隻知恣情揮霍,任由債台高築。
這時,理查德國王雖同她還有名頭在,卻早已不樂意為她償還賬單了;
至於亨利公爵,那男人更是精明得厲害,不僅不會為她付錢,反過來還要想儘一切法子從她口袋裡掏錢……
因此,這位夫人的處境已是岌岌可危。
偏偏她從不煩心這些,總是十分自信地認為,到了關鍵時刻,總是能想法子填補上的,實在不行,便去哄個男人來做冤大頭……
於是,每日享樂,從不過多擔心。
可等到了宴會上,那樣耗資巨額的園子,雖得了一番稱讚,卻並沒有發揮出多大作用,所有人賞景都隻賞了那麼一時半刻,就因著冷,轉身回屋去了。
屋子裡,理查德國王坐在一張堆滿了黃金的牌桌前,手裡拿著一副牌,很是專注地看著。
朱迪安站在他後頭幫忙看牌,時不時還會耍些小動作來偷偷提醒,幫他作弊贏牌。
庫娜的身份低微,在這種場合原本是格格不入的。
但也有一些女人同她在一起,看在國王的麵子上,嘰嘰喳喳地聊起了衣服和頭飾一類的問題。
勞瑞斯夫人沒去湊這個熱鬨。
她周圍都是一些嘴甜舌滑的花花公子。
這些人大抵估摸出了她失寵的勢頭,便像是嗅到了蜜糖氣味的狂蜂浪蝶一般飛過來,紛紛想嘗一嘗這位曾被國王寵幸了好些年的情婦的滋味。
勞瑞斯夫人雖不見得真順了他們的心思。
可她向來最怕被人冷落,又最喜被人關注、被人吹捧,所以,哪怕是一乾沒什麼本事、以往也看不上眼的狂蜂浪蝶,為了那份虛榮心,也容忍了。
至於牌桌另一頭,同國王對賭的人則是孤零零端坐著的薩菲爾伯爵。
這位伯爵大人一向不近女色,表情從來都很是嚴肅,哪怕是在打排的時候,那看牌的樣子也像是在處理公務,但若真當他是那種嚴謹規矩的人,卻是要上了大當的!
隻因他雖不像朱迪安那般擅長放低姿態、不顧顏麵的拍馬逢迎,但在細微環節,卻也很會討好國王。
好比現在,他並不用什麼作弊手段,也沒弄什麼手腳,卻巧妙地連連輸給國王十多把牌,偏偏又做出嚴肅樣子,以顯示已經費儘心力地想要贏,而之所以贏不了,全是因為國王牌技精妙,自己不能與之匹敵!
“今晚上,你的手氣似乎不怎麼好呢。”
理查德國王連贏數把,果然微笑著說。
“我最近的財運都不怎麼好。”
薩菲爾伯爵無奈地聳了聳肩,又佯裝無意地抱怨起來:“為著那該死的疫病,我有幾門生意都遭了打擊,唉,這回可真是不得了呀。那些被疫病逼瘋的賤民們,因一條賤命是早晚都要喪了的,便不怕死地四處鬨騰,砸了我好幾家店鋪……最後我還聽說,他們鬨到了可憐的德萊塞爾大人府上,在他家的門前點火,又在他家大門上用紅色粉筆寫了一些難聽的話語——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理查德國王不由被觸碰到了一點兒心事。
但他麵上並不顯露什麼,反而順著薩菲爾伯爵的話說:“德萊塞爾大人這陣子應是很傷心了,我聽聞他家蘇珊娜……”
“唉,那女孩可惜了。”薩菲爾伯爵接口說。。
他麵上適時地顯出一抹做作的悲傷,又一本正經地說:“我之前還想過求娶她的。”
亨利公爵不知什麼時候也走了過來,剛好聽到這麼一句話。
他的唇角不由流露出一抹譏諷,但嘴上卻笑著說:“大抵有緣無份,伯爵大人倒也不必太過傷心了。”
理查德國王近段時間似乎已原諒了這位異母兄弟曾經的冒犯,待他的態度重新恢複了友好。
此時,見他走過來,還主動挪了一下,給他騰出一個位置,又示意他坐到自己的旁邊。
亨利公爵便坐了過去,還隨手將桌上的象牙骰子拿過來擺弄。
他一邊擺弄骰子,一邊隨意地問:“說起德萊塞爾,路易斯今天沒過來嗎?”
“他應是在家照顧德他父親了。”
理查德國王微微歎了一口氣,繼而意有所指地說:“唉,德萊塞爾畢竟上了年歲……”
隻這麼一句話,薩菲爾伯爵已得到了充分的暗示——上了年紀,原本就該為他人讓路了。
於是,他同站在國王背後的朱迪安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當即擺出一副凜然表情,正色說:“陛下,我知您向來寬厚,尤為厚待老臣。但正如適才所說的那樣,德萊塞爾大人已經上了年歲,無論精力還是體力,都早已不足應對那些繁重的政事了。這事其實之前也提到過,但您總是不忍……可看看結果吧,這次疫病、還有此前一些國事,這位老大人都是將之處理得一塌糊塗啊!”
“是啊,民間對他也是一片怨言了。”
朱迪安也跟著插了一句嘴,語氣倒是不怎麼激烈,卻比薩菲爾伯爵說得還要狠,輕描淡寫地便將一口口黑鍋憑空地扣了過去:“大家都覺得,德萊塞爾大人做了很多不公的事情。之前就出現過越權辦事、當街抓人的問題;後來,濟貧院缺衣少食,他堂堂財政大臣,竟隻撥了那麼一點兒款子,惹得人民具都心生不滿;及至後來的疫病院……唉,管理亂七八糟,又害得好些人喪命。”
這時候,薩菲爾伯爵又裝起了好人,擺出講道理的口吻:“陛下,我們都知道,德萊塞爾大人是絕對沒什麼壞心的,他早年儘忠報國,為這個國家奉獻了很多……但他如今年老體衰,精力不濟,顯見是已經沒辦法處理好國事了。”
朱迪安說:“陛下寬仁,是必不至於因那些錯事而責怪德萊塞爾大人的。”
薩菲爾伯爵也說:“但民間的呼聲也不可輕易忽視,到了這步田地,陛下總歸要狠心做出決斷了。”
這兩人往昔性情、做派都算迥異。
可在這時,卻仿佛結盟一般,一唱一和,將外頭種種謠言和汙蔑說得都跟真的一樣。
理查德國王不禁低頭沉思。
好一會兒,他才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感慨著說:“我實不願做這樣的事,但德萊塞爾近些年來卻是老糊塗了。既然大家都這麼說,民間也那般地憎恨他……唉,我過陣子便去尋他談一談吧!”
擔心過猶不及……
薩菲爾伯爵同朱迪安又交換了一次眼色,同時停下話語,不再繼續誹謗下去了,隻紛紛稱讚地說:“陛下英明。”
與此同時,一抹幾乎抑製不住的譏諷就從亨利公爵的臉上快速地閃過了。
他竭力地將這抹譏諷壓了回去,冷眼旁觀著這一幕,心知:“德萊塞爾這個老家夥的日子是要完結了。”
於是,這場宴會過去沒幾日。
理查德國王便宣召德萊塞爾大人入宮了。
德萊塞爾大人其實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但他才剛遭遇了喪女之痛,妻子又因承受不了刺激,選擇離他而去。境況至此,已是非常淒涼和悲慘的了,所以,他總覺得,以理查德國王慣會裝模作樣的性格,哪怕想要發作他,總也該多等些時日才是。
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