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發現異狀, 唐螢就開始捕捉聲音的來向,但她很快發現四周皆是那窸窣窸窣聲,毫無確切的方位, 對方是從四麵八風包圍而來。
數量眾多?是蟲嗎?不……
唐螢很快否定這個猜測,因為那聲音不急不徐地在附近打轉, 可以說是在慢條斯理地戲弄著獵物, 唐螢幾乎可以想象對方慢悠悠地拖著尾巴在地上爬行……
是蛇。
還是一條大蛇, 一條大到可以繞著她圍出大圈、轉個半天都不看半點身影的妖蛇。
孤身一人在森林中, 與一條不知道行多少的妖蛇對峙。唐螢不禁想要感謝魏沉香,自從走過百鬼蠱那一遭, 她可以說是無所畏懼了。無形無貌的鬼魂她都不怕了, 甚至還和毒辣的鬼女相處整整半年,又為何要懼怕一條活生生的妖蛇呢?
生和死, 不過就一線之隔, 就用這兩個最簡單的字決定彼此的命運吧。
所以從發現異變開始, 少女麵色不變,袖下手指變化, 嘴邊輕嚼法訣, 指尖放出極細微的靈力。
一絲一縷,透白如雪,細如蛛絲。但每一絲都不容小覷, 輕輕一劃就能割開血肉,並將狠烈的陰氣灌入靈脈,從裡到外, 使肉身完全崩壞成碎塊。
是的,這正是唐螢模仿鬼姑殺人用的紅絲,隻是鬼姑參入了迷惑人心的蘇合香,使其呈現瑰豔的紅色,宛如係在新娘指頭上的紅線;而唐螢是再至純不過的殺意,是蜘蛛為了獵殺,而竭儘所能編織的蛛絲。
二人唯一相同的,是殺氣的無聲無息,是殺意的纖細,又或者是專屬於弱者的殺意。
唐螢緩慢無聲地將蛛絲放出,在她走動間便悄然散播著絲線,如今她四周的草木已經密布細絲,其難纏程度絕不輸之前在百鬼蠱消滅醜蛛的螢火。這些蛛絲一旦沾附,便會迅速黏上,那妖蛇越是洋洋得意地爬行遊走,身上沾染的蛛絲便越是濃密。
其實除了本命法寶,施法手段也或多或少反映了施法者的個性,唐螢清楚認知到自己作為弱者,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但同時,頑固的少女想,她的生命如若輕微如同蟲子,便也能如同其萬子千孫般難纏。
散而不滅的螢火、無聲無息的蛛絲,都是唐螢的心念以靈力具現出來的姿態,甚至包括那個“就算殺不死對方,也要用儘生命惡心死對方的心態”,蘇合鬼姑可說是深受其害。
唐螢眸光一閃,感覺到沾附的絲線已經足夠到裹住妖物一部份的身軀,便立刻五指縮緊,陰煞極聚,使其化作冰刃,割開對方的血肉。
“恩?”
碎葉散落一地,卻遲遲沒見血腥,唐螢額冒冷汗,感覺到五指窒礙難行,彷佛卡了一顆鐵石。
唐螢終究想得太天真,那妖蛇可不是需要法衣防禦的人修,其天生鱗片之堅硬難以想象,唐螢的絲線就像在上頭搔癢,甚至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沒感覺到唐螢的小動作,因為實在不足為懼。
是的,少女太弱小了,弱小到這隻貪婪的妖蛇舍不好一口吞了,反而是耐心地玩弄著獵物,打發打發晚上時間。但唐螢可不是這樣輕易就範之人。
敵明我暗,何況是擅長伏擊蛇,當務之急是把對方逼出來!
唐螢索性反其道而行,放出絲線的陰煞,蛛絲瞬間消散,空氣一凝,翠綠的葉隙間立刻生滿冬末的冷霜,穿梭在其間的蛇身自然也無法幸免於難,鱗片凝上一層不淺的白霜。
蛇類的鱗片雖厚重堅韌,但卻最不耐冷熱,需要曬太陽保持溫度。雖說這是一隻道行不淺的妖蛇,但太陰之氣陰寒程度非比尋常,突如其來的急速降溫,整個身軀就像裹在緊繃沉厚的舊皮內,自然是極其不適,
沒多久,妖蛇就受不了開始翻攪身軀,霎那間好似拔山倒樹,落葉滂沱而下,唐螢迅速找到了那顆碩大的蛇腦袋,俯身便集中蛛絲,狠狠往對方唯一沒有鱗片附蓋、也是最脆弱的地方攻擊:眼睛。
妖蛇爆出一聲淒厲的嘶叫,雙目被極細的絲線穿過,陰煞之氣入體,眼前血糊,已然全盲。同時,唐螢也看清楚了它的全貌。
幽深的鱗片閃爍著黑鐵的冷意,它的身軀就如同所想般龐大無比,眼下蛇身因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就好似黑曜石砌成的小假山,高巍而無法靠近。
雖然瞎了,但妖蛇吐露著鮮紅的蛇信,立刻靠著氣味,扭頭朝著唐螢惡狠狠看來,血淋淋的空洞結著大大小小的血柱,饒是唐螢在百鬼蠱身經百戰,也覺得這模樣著實駭人。
唐螢的修為雖然在這半年間長進不少,但自知實力不濟,也不戀戰,趁著它全盲時,便拔腿狂逃,身後是妖蛇緊追不舍,巨大的尾巴不斷掃斷一個又一個深根的古木,一地的斷木殘枝宛如在暗示唐螢被追上後的結局。
對妖蛇來說不過是美味的一餐,但對唐螢來說卻是生死關頭,誰會用儘全力自然不言而喻。
唐螢提起全身靈氣,腳踏旋風,眼尖一拐,同時祭出最後的救命法寶:金蟬衣。
這便是魏淩妃的玉蟬羽化後所留下的衣蛻,不過一手大小的薄白蟬殼,但在唐螢注入靈力後,那蟬衣迅速化作金絲,從指尖到腳底纏繞而上,將唐螢包得密不透風,印在其上的金色紋路恍若血液流動、玉蟬再生。
不到一息,金蟬衣已將唐螢裹成一粒毫無氣息的蟬蛹,並好生生地吊掛在一處不起眼的樹梢上,樹下是妖蛇噴吐蛇信,發了瘋地想尋找少女消失的氣息。
魏淩妃留下的金蟬衣已是仙品的領域,區區妖蛇自然看不出破綻;相反地,縮在蟬衣裡的唐螢可以觀察外麵。此時的她就如同一隻靜待破殼的幼蟬,蟬衣生出的口器插入樹乾,源源不絕的天地靈氣正補充唐螢之前的耗損。
不過這樣逆天的仙器也隻能用在保命和修行上,無法對他人施展攻擊,所以僅憑唐螢一個煉氣就能驅使。許是之前魏沉香留下的陰影,魏淩妃在寵徒方麵變得周到許多,並未留下太過厲害的攻擊法器,且不說自身能否驅使,落在他人眼底怕也是懷璧其罪,引禍上身。
唐螢一邊補充靈力,一邊耐心等待妖蛇離開,但妖蛇始終盤旋不走。唐螢本以為對方是認定自己還在附近,但見那妖蛇熟稔地四處遊走,又注意到此處的草木稀少,草皮袒露,似乎是被行經多次,地上還散落著不似草地的雜屑。
少女心下突然騰起不詳的預感,再細睛一瞧,那竟是滿地陳舊的蛇蛻,她頓時恍然大悟。
她竟是一路逼到了這隻妖蛇的巢穴!好生狡猾的妖蛇!原來是打算將她逼入巢穴,繼續折騰,再慢慢吃掉。
唐螢不由得慶幸自己動作快,沒有傻傻一路跑入陷阱。當然,最該感謝的還是天上的師尊,如若她沒有留下至寶,自己連跑命的機會也沒有。
那妖蛇暫時找不到唐螢,不由得用蛇尾擊地表達怒火,一時間地麵震動,宛如山鳴。
唐螢心情低沉,也不知道這頭妖蛇是如何躲過山上那些僧人的法眼,不但活得好好的,還得已曆經多次蛻皮,生得如此健壯。
少女咬牙,她強迫自己冷靜,重新審查眼下的狀況。
隻見那妖蛇開始摩擦著肚腹,它鱗片間隙還卡著冷霜,行動間極其不舒服。妖蛇在草地翻轉一圈後,顯然效果見微,便慢悠悠地用身軀纏住一處大石。
那巨石極大,妖蛇繞了它數圈,都見了尾巴,卻還沒繞完,簡直是一座小山。唐螢注意到小山背脊微露銅紅,就見石上的巨蛇開始一圈圈繞著摩擦,不稍片刻就落下些許凍壞的碎鱗,與滿地的舊皮落在一塊。
少女靈光一閃,瞬間明白此石乃巨蛇的蛻皮器具。
妖蛇舒坦不少後,便繞著大石就地小憩,渾然沒有注意一絲透白的蛛絲落在危險的石尖上。
既然那妖蛇可以利用堅硬的玄銅蛻皮,那唐螢自然也可以反過來用玄石刺穿堅硬的蛇麟。
蛛絲一繞住尖石,唐螢就爆出陰煞並猛地一扯,那山石雖堅固,卻受不了熱脹冷縮,瞬間迸裂出無數細密的裂縫,陰煞更加滲入,裂縫如同感染般迅速擴散開來。
隻聽轟然巨響,山石迅速崩落,尖銳的石柱被唐螢的力道一扯,便瞄準了蛇的要害,將那隻巨大的蛇腦袋死死釘入地麵,瞬間血染大地,赤褐一片。
唐螢還不敢大意,深怕巨蛇沒死透,等了許久才收起金蟬衣,翻身下樹。
她其實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如今親眼見到滿地瘡痍,自己計謀得逞,不由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一股腥臭充斥鼻子,尖銳的玄銅石錐沒入妖蛇的腦袋,底下是染成深赤色的土壤,附近的草株竟也開始染上墨紅,從莖身滲入綠葉,可見這頭蛇妖的奇異。它蛇嘴大張,好似能吞下一整個人,此時卻被石錐貫了個對穿,想來它還以為是活物襲擊,急著要張大嘴攻擊吧?
唐螢匆匆看了幾眼自己的傑作,正要離開,突然感覺腳下一涼,她下意識一跳,卻還是被擊中腳踝,當場痛不欲生,似乎是骨碎。
她整個人被狠狠拋擲出去,撞上身後的樹乾,一直掛在脖頸處的鼻煙壺應聲碎裂。
唐螢聽到碎玉聲,心下一涼,立刻伸手一按,果然空無一物,隻有滿手鮮血,她雙目赤紅,完全顧不得被碎玉割傷的脖頸,隻想快點施法先固定住傅蓮的三魂
隻是妖蛇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少女不敢置信看著眼前這一幕,半截的蛇尾巴在空中啪啪地揮舞著,虎虎生風,沒有半點死氣。
巨蛇本該死透的腦袋也有了異變,隻見脖頸傷口處深開了一條裂縫,裡頭的血肉竄湧而出,迅速生成了半截腦袋,已經隱約可見用來咀嚼的下顎。
唐螢趕忙撿起地上的玄石,但同時,那新生的腦袋已經生出了蛇信,一探知到少女的氣息,便張開血盆大口,朝少女直撲而來。
傅蓮!!
飛鳥驚起,洪明澄澈的鐘聲盈滿山穀,低如臥龍低吟,高比飛禽清嘯,雖然對應著澄明的天色有些晚了,但羅梵塔熟悉的鐘聲總算回來了。
季少寒等了足足一夜,才等到玄門再度開啟。
隻見出來的少女麵色寧靜,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季少寒卻敏銳感覺到不同。
“瑤兒,妳突破了?”
儘管心亂如麻,但安如瑤還是強顏歡笑:“是阿,築基後期了。”
怕季少寒開口就要離開,安如瑤趕忙接著補道:“驚鴻鐘果然不同凡響,我在九極門總覺得心有旁騖、窒礙難消,在這卻不過待了一夜就有所突破。”
季少寒不疑有他。他自然不知道,安如瑤刻意壓製自己的修為,老早就到了築基後期,眼下便是營造突破的假象,使季少寒同意自己繼續久留下去
是的,她還沒拿到驚鴻鐘。安如瑤強忍疲倦,儘可能作出突破後靈氣充裕、氣色飽滿的假象,但滿肚子的疑懼和委屈卻無處可傾吐。
她明明按照原書的作法,低下身對那高僧表達敬意,而對方也的確出聲指點了她幾句,但她卻沒有如同原書唐螢那般,順順利利就取得驚鴻鐘。
誰叫她不是女主,沒有瑪麗蘇光環呢,隻能再接再勵了。眼下先擺脫季少寒,回去補個好眠吧。
安如瑤腦袋昏沉沉的,她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玄門。耳垂還殘留著些許溫潤的粉紅,此次唯一的收獲大概隻有那高僧好聽得不行的聲音。她聽得太入神,耳朵都快懷孕,說不定就是這樣才害自己分心失敗。
少女胡思亂想,不免開始好奇門後之人的長相。
“心性不定。紫瑤的傳承弟子,竟是這樣的小ㄚ頭。”
斑駁的木門後有人輕聲嘲笑,如若安如瑤在場,便能聽出這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這人說話時鏗金戛玉,抑揚頓挫,洪亮異常,僅僅吐出一絲笑聲都讓整個銅室鳴鳴作響,卻不能說是美妙,反而會使聆聽的人胸腔不自覺與之共鳴,久而久之好似被金石壓縮,修為甚低的修士更是難以承受,甚至會筋脈逆流,直至全身靈脈爆裂而亡。
這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而唯一在室內的人類卻不為所動。
光可鑒人的銅壁印照出男人清俊的麵容,隻見他生得細眉薄唇,頰骨削瘦,不難想象當他微笑會如清風撫人,但偏偏一雙極美的鳳眸給其清如淡墨的容貌添了一筆重濃,使其清臒中又參了幾絲無法言喻的妖美,是謫仙墮星之貌。
似乎想要破壞這份天人的美麗,銅壁上男人的臉開始扭曲,生出犄角、細麟,最後冒出了一個似龍非龍的獸頭,銅鱗細密,身呈澄黃,栩栩如生,好似是一直生於此處的銅鑄獸首。
但那獸頭一開口,銅室轟然巨鳴,地麵是止不住的震動,這次所有靈音化作無數金石的飛翎,咻咻齊發,鋪天蓋地襲向端坐在中央的男人。
那人抬眸,眼底似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室內驟然回歸沉寂,那頭異獸所發生的靈音無一被其吸收化解。
男人麵色如常,僅僅用一眼就扭轉危機,可見其熟撚程度,怕是這樣的針鋒相對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但男人至始至終都毫發無傷,足見其修為深不可測。
又一次被無聲無息地化解殺意,那銅獸倒映著男人的麵容,似乎越看越不順眼道:
“可惜了,足足十五年了,哪怕是紫瑤的傳承弟子也沒能成功將你拯救出來。不過你大可放心,就算那ㄚ頭最後將本爺煉化,本爺也會在最後一刻震斷你全身的經脈,讓你好生安息。”
男人閉眸,不再看那頭扭曲的獸頭,那獸頭更是不滿亂嘯:
“怎麼啦?終於開始貪生怕死,不敢直視本爺的強大了?”
“哪怕隻是蒲牢的一絲龍氣,但總歸曾是真龍的一部份,如今卻任由人修差遣,又以折磨人修為樂。龍子被冠予飛禽之名,竟是墮落於此,我是不忍目睹,隻能閉上雙眼。”
男人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啞清潺,好似翠林間的溪澗,溫潤至極,想來便是安如瑤所聽到的高僧。
其實數年下來,男人說出來的話屈指可數,但一開口便是不氣死人不罷休,唯有在方才指點安如瑤時正常許多。
果然,那銅首勃然大怒;“你給本爺閉嘴!彆把紫瑤和你們這些人修相提並論!驚鴻是紫瑤替本爺取的小名,本爺滿意得很,你修要挑撥離間!”
見男人無動於衷,偏生麵容如玉,哪怕坐著也是玉樹臨風,好似一尊白玉菩提雕。想到主人對男子的一往情深,銅獸咬牙切齒,發出的聲響近乎撼動整間銅室。
“你有何資格笑話他人!你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極,曾經的靖虛仙君竟被自己的弟子囚禁於此……阿,對了,你已經叛逃九極門,早已經不是什麼仙君了,我可以直呼你吧?”
“傅恒。”
聽到自己曾經的凡名,男人睜開半目,眼底幽深,似乎有些許動搖,銅獸不禁更開心地嗤笑道:
“傅恒……這也不太對,你現在可是大徹大悟後、遁入佛門的淨光上師阿。”
男人雖然睜開眼眸,卻依然沉默不語,那銅獸儘管對其心存厭惡,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修的實力。道心乃法種之根,法種乃修為之定基。棄道重修,無異於自毀修為,但眼前的人修卻是真真實實地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