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隻能僥幸地認為,一切發生在漕城隻是“巧合”。
而至此,接下來發生的一樁一件的事情,都像被安排好的一樣,開始慢慢將被隱藏在漕城一角的“北外巷子”推向無處可藏的明處,變成一個不容忽視的矚目點。
而當孟嘗君遇刺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猜到事情已經發展成最糟糕的情況了,他們是不會放過“北外巷子”的。
即便這件事情並不一定與“北外巷子”的人有關,但當這個地方已經暴露在眾人眼中,便意味著一種災難。
因為壽人的存在,是一個不能被人發現的秘密。
為了掩藏這個秘密,當他察覺到可能產生的危機,也為此做了許多準備。
他讓莫荊出使離齊最近的蔡、鄭兩國,以重利借來蔡、鄭一批私兵駐守於牆內,並將他暗中招募的部曲潛伏於暗處,加上之前請墨家替彌生族鑄造的防禦守城器械,應當能夠阻上一阻,然後他又多次派信函騙來蘇錯等人前來破城,隻為倘若最後仍舊功敗垂成那一刻,能夠將他的族人們平安送走。
各方麵他都按排妥當了,隻奢望一切隻是他多慮了。
他本以為,等孟嘗君清剿完城中暴徒、邪師之後,便會撤離此處,卻沒料到,那些“暴徒”會順利利用趙蔡的關係進入黑牆,後麵又會發生如此多的事情。
而這些“暴徒”邪師是受何方指使,他大抵也心中有數了。
原來在很久之前,便有人在步步策劃著這一切,隻為誘“他”前來漕城上鉤。
而他為以防萬一的準備如今也都用上了,隻可惜……當他竭力隱藏的這個秘密早被有心人發現了後,他的一切努力隻是徒勞。
他曾猜測過,這人或許是蔡王或者是孟嘗君,甚至是齊王,卻沒想到,這背後之人卻會是楚王。
這樣一個強大到他根本沒有實力反抗的存在。
“楚王想得到純血脈壽人,可是為了複活對你而言最重要之人?”沛南山長半含著眼,平靜地問道。
楚滄月目光鎖定於他身上,一瞬不眨:“然。”
沛南山長抬眸,與他的視線相對,從楚王的眼神之中,沛南看出了孤注一擲的意思,而這種眼神他並不陌生。
“不知楚王是從何處聽聞壽人能夠複活已死之人?”
楚滄月將劍配於腰間,手便輕輕地撫摸過腕間佛珠,眉宇冷漠:“你想說,此事為假?”
沛南山長搖頭:“非也,此事確切。”
齊楚兩邊本不知詳情之人聽著他們這一對一答,在聽到“壽人能夠複活已死之人”而沛南山長承認時,一下全都驚詫不已,甚至連蔡鄭敗軍亦露出一副震驚的樣子。
這些敗軍實則是蔡趙兩國暗中招募的罪人之後,他們被改頭換麵奉主之命偽裝成齊國人駐守在黑牆後,並得令須保護這些北外巷子內居住著的人,平日裡他們職責範圍都守在黑牆與邊界,實則他們也並不知這其中的真實情況。
“壽人……壽人能夠複活死人?”
“此言為真?”
“還是第一次聽聞這種奇世,倘若為真,那豈不……”
“簡直難以置信,令亡者複生不是神明才能做到的嗎?世間難不成還有擁有神一般能力的人?”
“這壽人是從何而來?”
所有人都驚奇地看著壽人們指頭指尾,議論紛紛,那神色有好奇、有期盼、有疑惑不信,灼熱而滾燙,亮煞溢麵,當然更多的則是一種人性的貪念。
那些本就自卑怯懦害怕的壽人們仿佛感受到了來自於四麵八方的惡意,都咬緊牙關瑟瑟地低下了頭,避開與任何人對視,隻相互抱著蜷縮成一團,甚至一些孩童都嚶嚶地抽泣起來。
沛南山長麵沉如水,向身後橫掃了一眼,而那些一身煞冷之氣的俠客也立即擺出攻擊架勢,手中長劍殺氣騰騰,如染血般劍露寒峰,與他等凶目而視,這才震攝得他們稍作收斂之態。
沛南山長這才又看向楚王:“隻是……恐怕我救不了你想複活之人。”
楚滄月聞言亦不動怒,他心有逆鱗,觸之則痛,然當他念起逆鱗時,卻又會帶給他一種所向披靡的極致冷酷。
“樾麓沛南,即便是孤在楚地亦曾聽過你的名氣,據聞你足智多謀慧心妙舌,你也不用講托辭誆騙於孤,孤自知這番強人之態足令世人之不恥,然而孤有一願,此願若不彌補,便日日如火焦心,如刀割,隻要能夠令孤了卻此願,哪怕從此讓孤聲名狼藉,受儘天下的口誅筆伐,遺臭萬年孤亦在所不惜!”
楚滄月語序並不快,過程中亦很平靜,但每一個字他都咬得很重,就像這些話早在他心中壓抑了許久,都快將執念化成了魔,一點一點在吞噬掉他的理性。
執此一念,等侯一生!
“此事於楚國無關,在此,孤亦並非楚王,僅僅是楚滄月!”
他,身姿挺拔如蒼鬆,眉心誅砂落於雪顏,如瓊枝一樹,栽於黑山白水間,終身流露著琉璃般的光彩,劍眉他雙眸猶如灼紅的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燒到人的心底。
沛南山長一愣。
其它人在聽完他的話後都一臉怔忡吃驚地看著他。
難以想象,那個雄姿英發、叱吒風雲建立霸楚偉業,擁有所向披靡的戰績,在諸公爭奪天下之際掀起了澎湃的浪潮之人,會當眾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們實難想象,究竟是怎麼一人之死將他拖入冰冷的沼澤之中,令他從此執念成瘋。
沛南山長長喟歎息一聲,卻仍是搖頭:“並非托辭,而是……確而實之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