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稷盯著她,他凝眸深邃,如波瀾不驚的黑海,亦似冬日陰鷙迷霧的天空。
這幾個字,很重,尤其是“救命之恩”四字令陳白起隻覺薄弱的耳膜一陣顫抖,像金砂玉石刮過一樣,激起一陣魂顫的回音。
她仰目看著他。
一雙安靜又生動的眸子,像映在溪水之中的月亮,水淨明澈,猶如一塵不染。
贏稷棱棱的目光深沉地看著她。
這雙眼眸……
他想起了一張狐狸麵具下忽閃著瞧人的眼眸。
那亦是這樣一雙黑白分明、乾淨通澈的眸子。
他失神了一瞬,便轉開了眼睛,亦放開了手,朝著前方走去。
贏稷身上的傷還是挺重的。
前後兩個窟窿,哪怕不在要害上,也是徹骨之痛。
可他慣來懂得隱忍,哪怕再痛,麵上亦不會有絲毫的顯露。
陳白起看著他挺得筆直的背脊,他穿著一件中單,步履艱難的挪動著腳步,她想起他在湖中將她抱住,那隻寬厚的手掌按住她的後腦勺,將他護在胸前替她擋箭的那個時候。
……他對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
她從床邊拿起一件黑印莽蚊外袍走到了他的身邊,試探性地挨到他肩邊,見他沒有反應,便替他披上,然後扶起他的一隻手臂架在肩上,頓感有千鈞之力壓頸啊。
她道:“走一會兒,便躺回去吧。”
贏稷從喉間“嗯”了一聲。
陳白起扶著他在寢殿裡圍著牆角範圍轉了二圈,他便已經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
當然,陳白起亦好不到哪裡。
他走到最後幾乎將身上的全部力量都依靠著她,她又沒吃“英雄藥劑”,光憑著這單薄的小身板架著這樣一個一百幾十斤的大漢著實快吃不消了。
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濕熱汗氣,陳白起便替他解開了黑袍,將他重新給扶躺了回去。
“相伯先生,講了可以這樣起身行走嗎?”陳白起摸了一把額頭的汗,奇怪地小喘著問道。
贏稷額前頭發汗濕,仰躺在軟枕上,似累極了,便闔目暫休息著。
聞言,他眼皮稍動了一下,沒有回話。
陳白起一看便明白了。
他根本便沒聽醫囑,擅自起身鍛煉。
可依著她現在的身份,也不好說些什麼。
替他掖好被子,陳白起見他滿頭的汗,嘴唇乾癟起皮,想了想,便建議道:“不如讓內侍進來一趟?”
贏稷掀開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搖頭。
雖然他很累,但之前蒼白無血的麵色卻紅潤了一些。
陳白起方才流汗下意識便取出隨身攜帶的白帕來擦了擦汗,想了想,光自己擦好像不太禮貌,於是她便取出一塊白帕子遞給他。
“擦擦?”
贏稷看了一眼她遞過來的帕巾,又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繃帶,然後目光直直地盯著她。
那目光有幾分譏誚,亦有幾分自暴自棄。
對哦,他的傷好像牽連到了肩胛與手臂機能,因此綁繃帶時連兩隻手也一並纏綁了起來,隻能小範圍地移動。
陳白起忽然他這神情有幾分像現代的那些個中二少年,負起氣來一般都會朝世界毒液——這崩壞的世界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
贏稷微擰眉頭,不解她在笑些什麼。
陳白起也沒解釋,她好脾氣地替他擦了擦汗,然後自覺自動地替他倒了一杯水喂完,再重新扶著他靠躺好,完全將長內侍的工作給接管了下來。
而贏稷並不習慣被人親近服侍,因此表情有些難看躲避,隻是陳白起所做的事情正是他目前需要的,他倒也不至於如此迂腐到自已找罪受。
不過他倒沒料到,“陳煥仙”顧照起人來如此得心應手,完全不見生疏滯頓。
然後……
然後,陳白起覺得自己再退回黑紗隔斷後的行為好像有些故作疏遠,於是她便站在贏稷的榻邊,眼睛像會說話一樣,黑溜溜地望著贏稷。
估計是因為這室內隻有贏稷一人,也或許是方才她還顧照了他,而他如同收斂了尖牙與凶爪的獅子,溫馴又沉默地任她發揮的模樣尤存於心,於是她膽子大了一些,也沒有一開始入寢殿的拘謹。
贏稷被她這樣直勾勾地盯著,眸光閃了一下,感覺到有幾分不自在與怪異。
他睜開了眼,目光沉冷地注視著一處空氣,這才開口講起正事:“墨辨經三年前的钜子令爭奪已漸行式微,他們一心研究學術,從不參與各國諸侯之事,且墨辨的人一向神秘,從不以墨家的身份暴露在人麵前,平日裡便與普天下的平民一般勞作過活於諸侯國間。”
“而墨俠曆來行事便肆無忌憚得多,他們大多為遊俠之輩,好勇爭鬥,隨著墨俠一派規模日漸增長,幾十年前,墨俠一派顯然已強悍如一小國的軍隊,他們遊走於諸候國間,打著俠義為民的名頭,誅殺了許多惡名在外的朝官將領,漸漸地,墨俠一派在民間的勢頭大漲。”
一口氣講這麼多的話令贏稷頓了頓,陳白起立馬又倒了一杯水遞給他潤嗓。
不得不說,陳白起很有當佞臣的潛質,溜須拍馬挺在行的。
贏稷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斂眸沉吟。
“隨著墨俠行事愈發猖狂,除了在民間有著十分強大的名聲,甚至傳言與各蠻族之間有著許多關聯,諸侯國自深覺受其威脅,便聯合起來一同對墨家的遊俠進行製約與追殺,諸國之力絕非他小小墨家能夠抵禦得了的,因此墨家钜子便承諾下凡墨家弟子不再參與諸侯國的事情,自此墨家方開始隱居於人後。”
“隻是這些年來,墨家钜子年邁疏於管理,情況便又開始不受控製起來。”
“墨家钜子不管事,那總有人管吧?”陳白起問。
贏稷道:“墨家钜子目前有兩名弟子,一名乃墨俠一派,一名則為墨辨一派,他的兩名弟子一人隨師隱居修學,一人卻出遊曆世修學,這次的钜子令若由墨俠一派的弟子插手,隻怕情況不妙。”
陳白起道:“這位墨俠弟子叫什麼?”
贏稷眸色沉沉,濃翳霧縈,他道:“莫成。”
莫成?
“一事莫成。”
世若無德,一事莫成。
人與禽獸,所異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