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中氣十足,但卻蒼老而嘶啞的聲音。
這句話喊完,陳白起看到昌仁與幺馬的神色一下便定住了。
昌仁眼眶當場便紅了起來,他一把扯開頭上早已淩亂的草帽,忙托手迎了上去:“這、這麼大的雨,你們、噯,你們這又是何苦呢!”
陳白起亦有些意外……這些人是來,送雨具來了?
那人在雨中的聲音斷斷續續,卻中氣十足地道:“這叫什麼話,這本是我等墨辨共同出力的事,有些事我等雖出不上力了,但這種小事我們還幫不上忙嗎?趕緊地,雨大,快、快換上。”
昌仁不知為何哽咽住了,他從他們手上拿過蓑衣遞給了陳白起,陳白起則傳遞了一件給姒四。
等大夥都將蓑衣披好,又戴上鬥笠後,昌仁忙道:“長雲叔,雨太大了,你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好、好,我們不耽擱你們啊,可是昌仁啊,哪一位是陳煥仙,陳郎君啊。”方才那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問道。
昌仁見他要見“陳煥仙”,便躬了躬身,讓開了路。
然後這群來送雨具的墨辨隔著前方重重雨簾,迷迷芒芒中,他們看到了那個雨中尤筆挺而削直的少年。
而陳白起也同時看清楚了這來的是一群什麼人。
她著實有些怔愣。
因為,這冒雨而跋涉遠路而來的……是一群皆年歲不輕的老人。
他們一行十數人,雖披著蓑衣與戴著鬥笠,但這一抬臉卻仍看得清楚,他們大多數人都灰了眉,白了須,臉上條條皺紋橫臥交錯,腳上泥濘不堪,衣擺與袖子濕透滴水,連背都直不起來了。
雨中的他們,看起來如此蒼老而疲憊,卻又精朔而固執。
然後,便是這些一群老者在看到陳白起時,齊齊地彎腰給她下了一揖。
陳白起一驚,立馬快步上前,伸手托扶起了他們。
雨水衝刷著她的睫毛,她眨了眨眼睛,忙道:“各位老人家,有話可直說,不必如此。”
“我等老邁難行,心中雖有誌難抒,我等將希望窮而寄予陳郎君……與小輩……”他們又看向南月與成義,低下了頭,沉重道:“著實羞慚難當啊。”
昌仁走過來,不知道一時該說些什麼:“長雲叔……”
“老祖切莫講這話。”成義漲紅了臉道。
南月在這一刻忽然也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錯了,大錯特錯,他為之前的認知而感到一陣懊悔,他通紅著一雙眼睛,道:“我本是墨辨弟子,這便是我的責任,老祖切莫講這種話。”
領頭的一名額心有條豎橫的老者,昌仁喚長雲叔,而成義南月等喚老祖的,他顫巍著一把蒼桑嗓音,長長歎息道:“有、有勞你們了!”
陳白起看著這一張張經歲月犀利深壑的臉,忽然想起了曾讀過的一段話——“老驥伏櫪,誌在千裡。”耄耋之年,他們沒有選擇靜靜安享天倫之樂,而是積極延續自己的學術和社會生命,提攜後輩,著書立說,憂心家國,繼續發揮光和熱。
年齡之於他們,隻代表生命已走過的曆程,是謂長度,他們所追求的,恰恰是生命的寬度。
這樣一種老者,陳白起深深佩服著,並且感激著他們的貢獻。
她朝著他們還之一揖到底,然後立起,她回視著他們,雨中她的麵目清俊而白皙,眸光漆黑,巍峨如玉山。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煥仙不才,亦定繼其誌,請墨辨的諸老信之,托之。”
鐵骨錚錚之聲量,陳白起聲音雖不是那種宏亮,卻十分具有穿透性,哪怕是雨幕遮擋,亦能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他們怔怔地看著陳白起,豆大的雨點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落下,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雨不久就彙成了小溪,他們滿臉的雨水,卻好似一下忘了所有。
許久之後,才逐漸反應過來,這些平日裡嚴肅而古板的墨辨老者,此刻嘴裡都不約而同地說著好、好,“好”字不絕於口。
無論未來成與不成事,光憑這少年眼下這一番偎燙的話,他們便已覺得沒有選錯人啊!
昌仁亦向他們行了一禮,苦心勸道:“諸位,雨大易寒,請回吧。”
既然要辦的二件事都辦妥了,他們這把老骨頭也快扛不住這冰雨浸骨,更不能耽擱他們辦正事,皆請辭而去。
等人走後,幺馬與昌仁等人各懷種種複雜情緒,才帶著所有人繼續朝天峰山出發。
一路上,陳白起穿戴著雨具,沉默著趕路,這時雨稍漸減少,姒四不緊不慢地走到她旁邊,看了她一眼,道:“墨辨當真落魄得緊啊。”
陳白起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說的是方才一群老人來送行之事,墨辨但凡有一些年輕弟子在,隻怕不會讓這些年買的老黑來辛苦這一趟。
她語重心長道:“姒四,人落魄不要緊,魂不落魄即可,窮誌一時,富誌一世。”
姒四一噎,忽然表情古怪彆扭,嘀咕自語道:“總覺得這人逮著話便來數落我……”
陳白起耳尖,卻是聽到了,她笑訝道:“你這次覺悟倒是高了不少,不過這並非是數落,而是在教導……”
姒四聞言,有些譏諷地睨向她,心道,他從小父母兄長都不曾這般費心教導過他,她又憑什麼來說教他,雖這樣想,可心中總感覺有些異樣。
可他話未出口,卻剛好將她未完的話給聽到了。
“……替你哥。”
他的臉色一下便陰沉了下去。
姒薑,又是姒薑!
他冷冷地撇過臉,雙唇抿成一條線,拒絕再與她講一句話。
陳白起則輕聲笑了起來。
她仰頭,看著陰霾雲重的天空,那一雙平靜的眸子變成如鋼鐵一般寒閃熠熠生輝。
他墨辨再落魄又如何,她陳白起既選擇了它,它便會扭轉乾坤,扶搖直上九天。
——
當他們順利地來到了天峰山腳下,這時雨已停了一會兒,可天空仍舊是灰沉壓抑,看這多雨天氣一時半會兒並不會轉睛。
“這、這便是天峰山?”南月望站在天峰山下,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這是第一次來天峰山,天峰山遠遠看去,如一塊巨崖直立,勢如蒼龍昂首,氣勢非凡,當離得近了,他仰頭望著這直聳入天際的山峰,隻覺峰體拔地千尺,直插入天,峰頂可見雲霧彌漫,峰體怪石嶙峋,一看便知有多險峻。
他抬著頭往上看時,細看石麵上凹凸不平,一路延上,還沒有看到頂,便已覺脖子酸痛。
“我、我們從哪裡上去?”南月摘下頭上的鬥笠,僵著一張臉回頭看向幺馬與昌仁等人。
幺馬則一臉沉重地回視他,道:“天峰山是沒有路的,想上山唯有一途……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