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有多少是無辜,有多少是隱藏著禍心,卻端著被冤枉的麵孔朝他們求饒的人,一時片刻他們都難以分辨跟決斷。
他們下不去手,但相伯荀惑卻無半分顧忌。
待他知曉此事時,便一路狂奔至城郊的雀闋樓下,當他看著湖旁那由屍體堆成的小山,血水一直由地麵蔓延敞流至河麵,剛巧晚霞亦似火,他隻覺眼睛內的整個視夜都染紅了。
他喉中嗚咽一聲,便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忽然難受地流下淚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他與這些人的感情也談不上多深,隻是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悲傷。
當時相伯荀惑是怎麼講的?
稽嬰深刻地記著。
他說:“眼下秦室時局動蕩不安,隻有快刀斬亂麻了。我如今這模樣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收拾那些因一時心軟善良而製造出來的餘孽,希望稽丞相能夠諒解。”
說這些話時,他那張病弱而柔美的臉上映著瑰麗如火的晚霞,美的不似凡人,他嘴角噙著喟歎,長睫半掩密匝,掩嘴輕咳,似被眼前的這一幕血腥給衝撞到了。
而就在那一刻,他終於看清楚了眼前這個人究竟有多心狠,從那一天起,稽嬰便與他隔著一道牆,哪怕經常見麵謀事,亦永遠親近不了。
那一張如同仙人菩薩佛陀的臉,卻長著一顆閻羅惡鬼的心。
世上便是如此,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艾,漂亮美麗。)
他知道的,有些事情因感受不同很難說服彆人接受,況且相伯荀惑做的這一切以他的立場上講很難去痛斥責怪什麼,他一心效忠於贏稷,說錯並無錯處,甚至是替他們解決了一件頭痛麻煩的事情。
所以贏稷沒有辦法責怪他,甚至當他跪地伏首,講出願意一力承擔世上可能存在的惡怨、隻願贏稷永享健康太平之時,贏稷對他除了敬重之外還多了許多的愧疚,自此對他自是更為信任有加。
即便是陳煥仙……她不也更喜歡長著一張漂亮皮囊的相伯先生嗎?
稽嬰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隻覺喉中乾得緊,他又灌了一口入喉,然後扯近陳白起,挑了挑眉,含糊不清地問道:“你看我、我醉了嗎?”
他看向陳白起的眼睛,那裡映著一個笑得慘淡而不自知的自己,他又問:“我醉了嗎?”
陳白起被他的口氣熏了一臉,如此濃重的酒氣她哪裡不知道他這是在耍酒瘋了,可對耍酒瘋的人講話卻是不能太直接,否則他們會跟你扭著來。
對,她不能太直接,她忍不住斯文地打了一個酒嗝後……
搖了搖頭,陳白起肯定道:“沒有,丞相隻是喝多了,沒有醉。”
稽嬰沒有深思這句話的意思,隻是一聽陳白起是順著他,認為他沒有醉,便高興地連連點頭。
“對啊,我隻是喝多了,並沒有醉。”
噗……退至畫屏旁伺候的大監聽到稽丞相的醉言瘋語,忍不住掩嘴笑。
這陳郎君倒是會哄人,這喝多了不就是醉了嗎?虧她還一本正經地說不是呢。
相伯先生瞥了一本正經在胡說八道的陳白起一眼,見她白皙的臉跟嘴唇都紅嗵嗵的,一雙因酒意熏出薄透水光的杏眸本能地睜圓,像一隻無辜又可愛伸爪的小貓,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他一笑,便直接看呆了周圍的人。
要說相伯先生長得好看是誰都知道的,可他們卻沒有見過相伯先生笑過,如今見他笑了,才知道什麼叫一笑傾城傾國。
贏稷見相伯先生望著稽嬰跟“陳煥仙”兩人發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想,看來先生此番的確好很多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情,能笑,且還能笑得這樣開懷,這是以往從沒有過的。
贏稷看稽嬰又開始拉著“陳煥仙”耍酒瘋,便道:“他這種狀態回府也是鬨騰,今夜便先歇在宮中。”
腦袋雖然變成了漿糊,但耳朵卻拉著筆直的稽嬰一聽,便忙擺手道:“不歇著,說、說好了今夜我們定要喝上一整夜慶祝先生大病初愈的……不過有美酒、美食卻無美人相伴倒是挺無趣的……不如派人去樂坊招些美人進宮來獻舞吧。”
陳白起聞言一動,“樂坊”這兩個字倒是令她眼神清明了一瞬,她偏過頭轉向稽嬰,水潤杏眸眨動。
“你是認真的?”
不知為何,看著陳白起那一雙被酒氣熏比平日更為亮晶晶的漆黑眼睛,稽嬰窒了一窒,他幾乎脫口而出道:“要那些姑子還不如看煥仙,煥仙、煥仙要不你為我等助興一曲?”
他想起來了,煥仙不好貌美姑子這口,若召了人來隻怕她會彆扭難受,算了,他還是舍命陪君子吧,大夥一塊兒單著吧。
陳白起雖此刻仍坐著端直,但她麵上的紅暈也暴露出她其實也已經不太清醒的事實。
“我不會奏曲。”她隻會吹塤。
她搖頭,酒後的她挺“耿直”的。
“不過我喜歡聽曲。”
說完,她便滿懷期待地盯著稽嬰。
稽嬰被她那一雙又大又澄亮的杏眸看得臉上越來越燒,有些結巴道:“我、我其實也不太會,不過相伯先生倒是挺精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