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滄月本來覺得這件事情如鯁在喉,但被她這樣一問,他也忍不住反問自己。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她瞞下此事,不圖回報,他執意要她承認,若她承認了,卻是被他逼迫的。
如此一來,這倒是一件好心辦壞事的結果了。
雖然原由與過程他不甚清晰,但結果卻是一目了然的,他那破敗的病況在過了一夜便有了好轉。
……重要嗎?
施之人覺得不重要,不願揭破這層掩布,可受之人……當真覺得重要到非要得出一個結果的地步嗎?
他眼神複雜得令人看不懂的幽深,卻沒有再開口了,他僵著手指鬆開了她。
當那冰涼的禁錮遠離時,陳白起卻抿了一下唇,並不因他的放棄而感到有種勝利的喜悅,反而有些說不上的煩悶。
或許人都不會因為曾經彼此太過親昵熟悉,而一人拿這種過往積累的了解來傷害對方而感到喜悅吧,因為對方會受傷、會退讓,是因為那是他曾給過你的信任。
沒等他撤離,這一次倒是陳白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隔著布料。
她先將那支攥著的簪子放在了他的手心。
“那夜我喂你的是藥,我不害你,我不講……隻是人多口雜,畢竟是不熟悉的外人,我不想給楠衣添麻煩。”
她半真半假地說完,便放開了他,然後小步往後退著,視線卻不離他的臉,她的手指撫向臉上麵譜的邊緣。
“我的臉也不是故意想藏著,楚王若懷疑我彆有用心,你可以現在便揭開給你看的。”
語氣綿軟而溫和,像食草的毛絨小動物一樣不含絲毫惡意,溫馴得讓人心頭發軟。
她等著他開口。
這一次,她選擇坦率,若他要看,她便揭開他看。
反正這張臉他定然是陌生的,她想藏的原本就不是一張臉,而是這張臉下會被看穿的東西。
但楚滄月卻移開了眼,他掩下眼底的情緒。
“回罷,夜深了。”
他轉過身,盤旋在山嶺的風一像把鋒利的刀擦過臉,風中他的背影被勾勒得挺直修長,更顯冷漠、疏遠,將自己與整個世界分隔成了兩極。
他背影看起來是如此心事重重,仿佛背負著難以言喻沉重的往事。
陳白起覺得今夜的楚滄月好像有些不對勁,她第一時間便是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但她確定,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令他將自己與過往的陳嬌娘聯係在一起。
況且在今夜之前,他對她的態度都挺正常的。
或許是彆的原因,比如……他覺得她不如表現的那樣普通,覺得她是彆國的細作潛伏在他身邊,或者懷疑她是什麼人派來的刺客之類的。
“夜冷……莫要於寒風中久佇。”
她乾巴巴地留下一句,便轉身下山。
背對著她的楚滄月聞言頓了一下,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仰頭看月,月下一頭銀色頭發令他蒼白如雪。
他冷漠地想著。
想起那日……滑入喉口那熟悉的口感、之後熟悉的身體好轉反應又如何?
他嘴角緩緩勾起,唇色因氣血翻湧而猩紅。
嗬嗬哈哈哈哈……
他忽然張嘴笑了起來,狀態癲狂。
……重要嗎?
她問他。
重要嗎?
他也想問。
——
陳白起朝下走著,忽然遠遠地聽到一陣被半山腰的山風打得顫栗的笑聲,她腳步一頓,卻再難邁前一步。
那笑聲飽含了太多讓她解讀不出來的東西,或許與她無關,可她卻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他不可能認出她的。
她想。
她不僅臉,連性子都一並改變了,誰又會不知歲月疲憊地去惦記一個死了不少年歲的人啊。
她對自己道。
——
北漠黃沙枯林,一隊人馬從婆娑枝長的林間奔馳而過,而在更前頭一些,有一個人在被追擊,他滿頭大汗喘著粗氣,雙腿打軟,踉蹌撲跑著,正疲於奔命。
直到被後方一支穿棱過斜枝密林的飛箭射中,他啊一聲慘叫,便朝前撲倒在了地上。
後麵追擊的人停在不遠處,見前方之人沒有動靜,便下馬慢慢走了過來。
“死了?”一道沒有感情的聲音問道。
有人上前彎下身子,朝中箭之人的脖頸處探了探。
“還活著。”
“將東西搜出來。”
“喏。”
東西很快便找到了,倏地,那人好像發現了什麼,他蹲下湊近,在中箭之人的襟間一探,便露出有些訝異的模樣,他遲疑地看向上方。
“……他,不,她是個姑子!”
無怪他這種表情,因為這個人並非一個無名之輩,但卻從一個人人皆知的大丈夫,變成了一名女子,若非是他親自查看的,他都不敢相信。
“哦,一介曾受諸侯國追捧、驚才風逸的商賈竟是一名女子?”來人也似有趣訝然地笑了一聲。
“主上,哪此人該如何處置?”
“暫時先留著活口吧,她前不久可是大大地坑了魏國一把,等那邊來人了,將她交過去,想來定能做成一筆劃算的買賣。”他一把扇子有節奏地輕拍於掌中。
殺了她?
不,他們之間其實並無太大的仇,隻有利益糾葛罷了,若非她竊了他一份重要的東西,幾番想要逃走,他也不會下這樣的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