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各城設了學堂,有免費私招的名額,但卻必須是入學前考核績優的,這老漢一看便知家境貧寒,自沒有能力靠錢財入學,大抵隻有孩子聰慧,成功考進去的。
“那可不是,這孩子比老兒、他老子都爭氣。”老漢見這女郎態度平和隨意,倒是個不介意階級地位的,他鬆下挺僵了的背脊,不由得多說了兩句:“但我們那時候哪有如今這好事,官家免費供孩子讀書,能吃飽飯那就算是這一輩子要乾的頭等大事,這些都因為咱們的太傅啊,她簡直就是神仙下凡來,普度咱們秦國百姓的活菩薩啊。”
“……”莫名被吹起來了彩虹屁的陳白起略顯尷尬,她笑了笑:“是啊,那個……老人家,你還剩幾個布偶?”
老漢自家的東西數都不用數,就道:“七個,女郎,你想要哪個便選就是?”
陳白起想了一下:“那我全要了。”
老漢有些不解:“這、這女郎,你家中有這麼多孩子?”
這布偶一般是小娃娃玩耍的,稍大些跟他孫子一樣都開始啃書本了,城中前二年修了一個官署“圖書館”,裡麵有大量的文獻與書籍可供城中居民借閱,隻要條件符合規矩並有當地官府開具的身份證明,便可入內,並且若“圖書館”位置不夠,還可憑證抵押,外借一部分卷籍。
是以如今鹹陽城的孩子基本上年歲夠了,便會去讀書,沒條件讀的也會自學,腦子裡全是太傅每日一報宣傳的要做有用的人,將來報效國家,不能“玩物喪誌”,要跟陳太傅一樣名揚天下。
剛說完,老漢又覺自己糊塗了,這女郎一瞧便不是他們這些普通人,精打細算,她給一個孩子送七個布偶也是可以的。
但她卻笑著說:“這倒不是,隻是想著光哄一個小的容易鬨騰,乾脆大的小的一塊兒送了,都有,便不會說偏心了。”
啥?
老漢沒有聽懂,隻當自己文化少不懂貴人圈的語言,但有生意來還是笑嗬嗬地將布偶扯下來用一個乾淨的麻布口袋包好遞給她。
陳白起給了他一顆瑪瑙珠子,便轉身要走。
“這、這太多了。”老漢吃驚,有些不安地叫住她。
陳白起擺了擺手:“多的便當我給你孫子送的一份祝願,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個不辜負國家培育的人才,老人家天快黑了,賣完了,便早些回去吧。”
——
天色烏沉沉的下墜,天邊墨黑與深藍交融塗在城中千千的瓦簷建築上,一輛低調垂幔的馬車從覆了一層薄雪的街道咯吱咯吱地緩慢駛過,地麵雪水容易打滑,走快了容易出事故,天色晚矣,又下著雪,街邊鋪麵都歇得比往日早些,寥寥數人匆匆低頭而過,灰淡色調令暮色寂寥平淡。
卷起幔子的車窗邊一道輕曼馨香的身影經過,無處著清香,車內相伯荀惑正持卷品茗,感應到什麼,不經意抬眸,見風雪中一道朝前的背影,風與雪打在她身上,像輕霧浮起的塵埃,除她之外四周都是一片黯淡,唯她的身影像渡了一層柔光。
相伯荀惑放下手中竹簡,本就不喧嘩的街道好像一下連聲音都消失了。
那道在風雪中行走的身影莫名很眼熟,漫天飛雪之中,她一頭青絲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並無其他裝飾,長長的鬥篷披及地,纖弱的肩,背脊筆直如紅梅盛雪中傲骨,清冷而溫婉,有種不經流年的絕豔嫻靜。
同時,另有一道相似的背影深深地烙刻在他的腦海裡,衝擊著此刻的畫麵。
他忽然頭有些痛,腦子裡亂糟糟的,他好像一下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喊停了馬車,連避雪的裘袍都來不及披上,他快步追上去,每一步都像進入了一個片段,一個輪回,心臟跳得太快,喉子乾澀得跟快要冒火一樣。
彆走……
這次,他一定會牢牢抓緊她,不會讓她如夢中一樣轉瞬便被撕得支離破碎,滿幕的血與紅。
直到他一把緊緊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胸膛起伏得厲害,眼中洶動的情緒壓抑得太深,顯得深邃幽暗,如閻獄燃起的暗紅。
對方頓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帽簷下的臉微微上抬,一點一點露出的眉眼美好似名畫,每一筆每一勾勒全是夢幻一樣的不真實。
“右相?”
露出的臉,是一張沒有想到,卻又在意料之中的人。
百裡荀惑怔怔地看著她。
這張臉,這個人,他好似一個曆經千險的旅人終於尋到了一處安生之處,他瞳仁緊縮,沙啞地說著:“是你。”
陳白起淺淺一笑,眼中似有探究:“右相,你在找誰?”
他失神地凝望著她,那眼神複雜深黯到陳白起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隻是她的心好像也莫名感受到了難過。
“是你。”
他忽地笑了,雖然麵色有些病態的蒼白,雖然此刻他依舊頭痛如炸裂,但那一直蒙蔽在他眼前的迷霧終於趨散開了。
他在跟她打謎語嗎?什麼“是你”。
不是她,又是誰?
“右相,你怎麼了?”陳白起有些擔憂地顰眉看他。
這精神狀態真的有些不對勁啊。
百裡荀惑搖了搖頭,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夢裡的人,此刻終於有了臉。
不是眼前這一張,但他確定卻是眼前這個人。
他伸手摩挲著她冰涼的桃色眼角,如夢囈一般輕輕念著:“原來,當初的卦象,指的不是事,而是人,我終於找到你了。”
亦找到了遺失的記憶。
陳白起越聽越糊塗。
“我不是一直都在。”
她不解的道。
“是啊,你一直都在,沒有像那個噩夢一樣……”他想到當初她為了讓他活下去所做的犧牲,那一幕哪怕他忘了,亦會在無意識進入他夢中折磨著他的神魂,讓他在夢中茫茫不安,尋尋覓覓,撕心裂肺。
陳白起這才有些聽明白他反常,神色一鬆,便安慰道:“是夢嗎?夢都是相反的,右相不必太過介懷。”
相伯荀惑很想讓自己表現得更正常一些,彆那麼神經質地嚇著她,可沒有能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的心很痛,頭亦很痛,四肢百骸都在痛,他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被撕破了一樣,再也忍不住,伸手緊緊地抱住了她,全身都在顫栗著:“白起,你可知,我不信佛,亦不信神,但這一刻,我卻感激一切能夠創造神跡之事。”
陳白起被抱了個滿懷,有些懵然,不知道他怎麼了,忽地又這樣多愁善感,他這都多少年沒有犯病了,她還以為他都好了。
但他看起來好像是真的在“害怕”著什麼,不知道那“噩夢”是個什麼內容,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連感激神佛這樣違背他本性的事都肯信了。
無奈地伸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很有節奏,一下接一下,像哄個不安的孩子一樣。
先生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如此“脆弱”,哎,這一把要抱多久,推開他會不會在他“脆弱”的心靈又加上一刀。
可是這是街上,雖然天要黑了,又下著雪,行人極少,可這樣一直抱著也不是個辦法啊。
在陳白起仰著頭,心中碎碎念又哀聲歎氣中任他抱著,相伯荀惑依舊不肯撒手。
後方馬車旁的南燭跟馭夫、侍衛等人有些尷尬、識趣地轉開眼,但餘光卻還是看到這一對絕妙之人如此契合而溫情地擁抱在一起,小雪紛紛灑灑地落在他們身上,美好得讓看見的人如讀一卷唯美而心動的情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
回到“齋食不素”,陳白起剛一邁進去便看食廳的空敞位置跪了一地的宮人與尉兵侍衛,侍候客人的小二噤若寒蟬地貼在牆角,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一眼,而在場唯有站在二樓階梯下的小乖正板著臉,烏瞳泛冷,顯然在生氣。
陳白起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醒了,更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幕場景。
“主公。”
乍聽到太傅輕喚他的聲音,小乖本來低氣壓的小臉愣了一下,眼神徒然一亮,頎喜地朝門口轉過頭,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子已先一步朝她奔來,但是走近了,才看在她身邊站著的相伯荀惑,他神色滯了滯。
“右相……”
相伯荀惑向他行禮:“主公。”
“右相不必多禮,快起。”小乖立即道。
“怎麼回事?為何都跪在這?”
聽到太傅淡淡地問話,小乖霎時想起,他牽起太傅的手,先一步開口解釋道:“孤醒來要去找太傅,可他們全都跪下來攔著。”
跪地的人嘴角一抽,心中腹誹,冤枉啊,明明是秦王一覺醒來發現太傅不在身邊,氣壓一下便冰凍三尺,在問不出太傅丟下他去了哪裡,那看向他們的神情好像要殺人祭旗一樣可怕。
果然不能太相信在太傅身邊那個天真無邪的秦王模樣,他們知道,他們根本不配主君為他們收斂本性賣乖討好。
陳白起聽後,便替他們講話:“主公,外麵一直下著雪,你剛睡醒,受不得寒,他們阻攔你並無錯。”
小乖咬了咬唇,委屈巴巴:“太傅說得是,是孤任性了。”他轉過頭,仗著背對太傅瞧不見他的神情,對著宮人與尉兵侍衛道:“都起來吧,你們還跪著,是想讓太傅不高興嗎?”
依舊是孩子天真無邪的聲音,卻讓他們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片刻不敢停,連忙起身。
不敢不敢,這世上誰膽敢讓陳太傅不痛快,彆看秦王人小,他的報複心可一點兒都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