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後卿——欠的債總是要還的(下)(2 / 2)

後卿哧笑一聲:“師兄,如今我不過一無權無勢的亡國之君,拿什麼來威脅秦國如日中天的陳太傅,你不妨問一下她,我方才一席話中,可有哪一句不是真的?”

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陳白起,那眼神之中充滿了各種期待、質問與哀怨,好像一言不和她就成為了後卿的同夥,他們的叛徒。

她歎息,後卿果然到哪兒都能憑一己之力拉滿了仇恨,讓之前關係平平的一眾可以集結成團、同仇敵愾。

“白起,你若不願回答,便由我來說吧。”後卿朝她溫柔一笑,體貼入微。

但陳白起哪能真由他亂來,方才一歇默不作聲也算給足了他麵子。

“沒有不願。是,你說的都是真的,隻是我說的卻是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

一開始這拗口的話沒聽懂,但很快他們就醒悟過來。

她的意思是,後卿的話她承認是真的,但她這句話本身就是假話。

這話既沒有違背昨日跟後卿達成的協議,又很好的解了眼下困局。

跟她玩心眼,彆忘了她也是弄了一輩子權謀。

孟嘗君一掌拍在桌上,嗤聲:“好你個後卿,果然是你在背後搗鬼,什麼授主人所托,代為掌管府上事務,全是你自己在那裡一派胡言罷。”

“他若掌管府中權力,那我們還有活路嗎?”姒薑扯著陳白起腰間垂落的流蘇卷扯,哭唧唧。

相伯荀惑也是一臉失望,還清咳幾聲,以示虛弱難與他爭辯的氣態:“這般容不得人的心性,隻會給白起增添煩惱。”

方才可惜隻差一步,這滿院的人多少能夠清減一些,他倒是樂見其成,隻可惜……功敗垂成了。

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是不能夠表露半分彆的心思的。

姬韞清俊風雅一笑,卻為他說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想來趙君也並無什麼壞心意,寄人籬下難勉多了些心思,大家亦莫在過度指責於他。”

這是拿他的話來反酸後卿他自己了。

楚滄月冷冽狹眸微眯,一上茶盞表麵凝了一層冰霜:“後卿,你的心計少用在白起身上。”

唯山長跟巨一言不發,一個不知該說些什麼,一個向來寡言不語。

陳父這下倒也是置身事外,這一屋子的男人亂起來他是半句話也插不上的,不是權高位重,便是其智如妖,也就她嬌嬌兒被這麼一群超群絕倫的人圍住還能夠遊刃有餘。

後卿一下被陳白起反將一軍,卻好似早有預料,她若真這麼乖地任他揉捏那便不是陳白起了,對於他們雜棍帶棒的話,他根本不以為然,隻用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口吻道:“我與她這種你來我往的男女情趣,你們這等孤寡單身之人如何能懂?”

此話一出寸草不生!

一廳子的單身漢都感覺到被冒犯到了,氣溫再底跌下零度。

這人的嘴,真損!

陳白起雖然以前也見識過他是怎麼一個人氣瘋了秦國滿朝文武,可沒有想到他此時的威力不減當年,他也不怕彆人直接君子動手不動口。

她頭痛撫額,心想,一會兒楚滄月他們動刀,她是勸著些,還是避著些?

這時,門房一路興奮從拱門跑來——

“太、太傅,回來了回來了——”

“誰回來了?”陳白起起初不解。

“阿芮——”

在門房身後,一道伴隨著思念與熱切的聲音響起。

眾人心頭一跳,訝然齊目望去。

卻見應當在南昭國當政的謝郢衣卻衣錦而歸,他解開領間盤扣扯下披風交餘門房,步履越來越急促,似有些情難自禁。

後卿也有些怔神,眼神飛快閃過一道翳光,手上慢條斯理地一把拽住了陳白起。

這是太傅府真正的正夫……回來了?!

“郢衣?”陳白起看到他也是有些驚喜。

細細數年,他們也是許久未見了,姒薑這些人常戳在她眼皮底下她習慣了,乍乍一見久違的熟人,還是會有種重逢之喜。

但很快有幾人以更快的速度截擋了道,先一步隔絕了兩人的靠近,姒薑裝作歡喜地迎向謝郢衣,其它人不親近也不疏遠地站著,卻第一次覺得謝郢衣這個礙眼的存在今天如此順眼。

人就怕對比,跟後卿那難纏的老狐狸一比,小謝當著這名義上的夫君好似也不錯,至少……他要比目前住在這府上的人都要好對付得多。

由於謝郢衣的回歸,後卿想主攬大權、排擠、打擊一眾對手的想法算是落空了,這是人算……不如天算?

——

原來謝郢衣這一次來秦國除了是來見陳白起,也是為了替南昭國開通貿易、海港跟鹽堿地,這件事對於秦國而言也是一樁互惠互利的好事,歡迎了他一頓掃塵宴之後,便送一路風塵的他回房安歇了,他原有意想與陳白起單獨談話,可架不住她身邊那一堆搗亂的人。

倒是陳白起趁著亂局,便去找了缺席沒來赴宴的後卿。

她以為他心情不好,但過來一看,他站在竹林羽尾下,月光與簷下燈火煌映,勾勒出他那清濛至美的麵容,他倒是神色如常,顯然她低估了他,這些小打小鬨的事情並不足以打擊到他。

也是怪哉,明明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卻還是總會擔心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落難受。

“怎麼不去珍饈廳用晚膳?”

以前除非大聚宴客,一般都是在個自的宛院內送餐用膳,她請了他,但後卿卻沒有來,隻派了透來支個借口。

“你道為何?明知故問是嗎?”他笑睨著她,眼中沒甚笑意。

陳白起見四周沒有守著他的人,隻怕是早料到她要過來,打發走了他們。

“你的心思向來如大海深晦,隨便提個要求,就險些讓我眾叛親離,現在我可無債一事輕了,以後少不得得多問一下才敢跟你打交道了。”

陳白起趕緊提醒他自己之前乾了些什麼事,彆一副理直氣壯要索賠的模樣。

“誰說你的債還清了?”他訝道。

陳白起皮笑肉不笑:“我在你這兒不會就沒有還清的一日吧?”

後卿從緊貼胸口處掏出一個素麵荷包,沒有花色跟繡功,從中取出一樣東西放在她眼前。

看著厚實了許多的黑發,一半黑粗一半要細幼,顯然是兩紮不同人的發絲纏在了一塊。

陳白起微怔。

“你當初離開,卻留下這個給我,是何意思?”他問。

她一直以為他不會問,或者沒有將這束頭發與她聯想起來,但原來他一直將它珍重視之揣帶在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麵上浮起了笑,問他:“你既不知其意,為何要將你的與它纏在一起?”

他盯著她的臉,她該是看不到自己此時的笑有多蠱惑人吧,夏日的暑熱好似在這一刻蒸發出了暖玉溫香。

“凡是你的,不管是物還是事,都想與你的一切兜搭糾纏在一塊兒,所以……現在該給我一個正式的解釋了吧?”

而一向憨鈍於感情之事的陳白起卻有些臊意,她握拳於唇上,清了清嗓子,聲調一下也不敞亮了,倒像是耳語於一人般輕淺。

“我曾讀過一首詩,叫【留彆妻】,當時因不得已的原由必須即刻抉擇離開,是以才匆匆留下一樣物什想給你留個念想。”

後卿一直認真地聽著,心中一動,眼尾低垂,溫聲輕語:“留彆妻?倒是與當時的情景契合,所以,詩中的留發是有深意?”

陳白起在他刻意製造的暖風繾綣春意之中,道出:“——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後卿垂眸怔然,重複著念了一遍:“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念完一遍,卻有種大腦已經失去指揮自己行動的能力,久久回不過神來,但眼底的光好似會流動一樣,從眼角流轉於整個麵部表情,整張臉都在月下發亮。

想到自己這麼些年與他的分分合合、聚了又散,當時離彆時不懂的惆悵,如今感情回歸倒是明白清晰了起來,她這個人向來謹慎與克製,一顆心藏得匿著太深,有時候連自己都摸不清楚位置。

回想起來,她對他從不是一見鐘情,因為她沒因他見色起意,倒是在不知不覺相處之中,被他勾纏得日漸傾心。

陳白起輕歎:“當時,腦子裡並沒有多餘的念頭,留下這束頭發,怕你懂,又怕你不懂……”

他一輩子都沒有輸過,隻對她認了輸,她辜負過他,也欺騙過他,更傷害過他。

可在她滅了趙國,幾近摧毀了他一身桀驁與半生打落的基業時,他卻依舊對她說:這一生,你終是擺脫不了我的糾纏。

他這一生將全部的狡詐詭計都給了彆人,唯獨奉獻一顆赤子之心遺落在她的身上。

她想,即使她是“固若金湯”也得敗給他的“矢誌不渝”。

“原來你還欠了我這一條情債啊?險些給忘了。”他看懂了她眼中未傾述出口的話,她向來內斂而矜持,逼著退後,勾著不動,說她是塊硬木頭倒也沒錯,但是……她難得為了他而開了竅,靈光起來,還懂得以發寄情,他很是歡喜,喜到若是不稍加克製,可能會嚇到她的程度。

這種歡喜,也足以抵消過往的種種磋磨跟傷痕。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裡,將她靠在青竹上,俯身親呢在她麵頰上輕蹭,那纏綿的溫暖香氣呼入她耳廓內。

“那你可真得還一生的債了,因為……我愛你太久,也等你太久了。”

但他空缺的歲月終得她幸運彌補償還,他於願足矣,高懸於天上的明月今日又亮又大,銀輝灑在這重疊在一起的兩人身上,正值初十六,比十五的月亮晚了一天,但好似卻更加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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