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也證明,呂氏血脈之中,從呂家三族到劉姓皇族,到最後,也就活下來她一個而已。
他從小就在母後和阿姐的庇護下,看著她們撐起家業,完全沒想過她們其實活得是那般辛苦,卻還在努力堅持著為自己爭取。
“所以這一次,阿姐,我不想當皇帝了。”
“我,真的不堪為帝。”
這次他再說一遍時,已經不似初時心驚膽戰的感覺,而是平靜無波,甚至有種解脫的快意。
“我當不好皇帝,也沒當好一個兒子,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連自己都沒做好,豈能治國平天下?”
姐弟倆終於放開心懷,徹夜長談,魯元公主確認了劉盈居然能在自己的手碰到他時,就看到她記憶中看過的視頻內容,甚至連她和UP主的對話都能看到,整個人都驚了,小心翼翼地,不願再碰他一下。
劉盈卻有些委屈:“阿姐為何不讓我看了?我才看到《818曆代科舉製度變遷》,這種通過科考選官的製度比現在的舉薦和世襲製好的多啊,我還正想多看看學習學習,以後說不定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開個書院或者國子監太學,像孔夫子一樣門生滿天下……”
“就你,居然想去當老師……”
魯元公主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也不怕誤人子弟啊!”
“阿娘!舅舅!”
一個清脆的童音從門外傳來,幾乎聲到人到,穿著一身粉襖的小張嫣便如一陣春風般撲了過來。
若不是她手裡還端著個小木碗,隻怕就要當場撲進魯元公主的懷裡了。
就這樣,她也高高舉起碗來,獻寶似地說道:“阿娘阿娘,你看——這是嫣兒親手做的土豆泥,還澆了雞湯,可以給舅舅吃呢!”
“土豆泥?”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除了豆子可以做為食物之外,另外兩種……聽著都讓人覺得滿口發澀。
劉盈小心地問道:“嫣兒這是在做飯玩嗎?這……土……什麼泥……能吃嗎?”
張嫣立刻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舅舅沒有吃過土豆嗎?可好吃!比豚肉都好吃呢!”
魯元公主笑而不語。
這會兒的豚肉腥膻味重,但若是用豆醬和土豆再添點酒一起燜燒,燉出來的土豆洗滿肉汁,入口即化,當然比又柴又腥的豚肉好吃。
按照陳曦的說法,是因為他們現在養的豚都是從野豬馴化過來的,還沒有閹割圈養,所以膻味重,長得慢,肉老容易柴。
按照後世的飼養經驗,將這些野豬馴養後除了種豬外都閹割圈養,多喂豆渣等飼料,長得快不說,肉質還鮮嫩細膩,沒有那股子腥臊味。
魯元公主已經安排皇莊的農戶按照她給的圖紙專門搭了豬圈,開始養豬。
頂多再過一年,不光有大量的土豆豐收,還有成群的豬羊,可以嘗一嘗正宗的紅燒肉燉土豆了。
“土豆?”劉盈終於想起來,那混亂的一天開始之際,正好是他去長樂宮,碰到張嫣帶人挖什麼土豆。
當時他還以為那不過是逗著小孩子的玩意兒,可沒想到,竟然還是個正兒八經的吃食。
張嫣一本正經地說道:“是啊,阿娘說著土豆還叫馬什麼薯,名字好難記,不如土豆好記。是番商帶來的新糧種,既可以當菜吃,也可以當飯吃,怎麼吃都很好吃呢!舅舅,你嘗嘗!”
她將那巴掌大的小木碗和一根小木勺遞給了劉盈,眼巴巴地看著他。
劉盈看著碗裡真·土黃色的一坨東西,聞著的確有雞湯的鮮香味,可無論顏色還是形狀,甚至連木勺插進去的感覺,都那麼……古怪……得讓人無法言說。
有心放下,可對上張嫣忽閃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劉盈又心軟了。
他隻能硬著頭皮舀了一小勺,然後飛快地塞進嘴裡,本打算直接咽下去就可以避免嘗到某種可怕的味道,可那黏糊糊的土豆泥幾乎一入口就化成了一股溫熱的暖流,帶著雞湯的鮮美滋味,還有些許沙沙的小顆粒,細膩的土豆泥讓人無法抗拒地跳上舌尖的味蕾,然後以不可思議的美味引爆了口中的液體……
跟著那一小勺土豆泥,就隨著爆發的口水一起被急切地咽下去,從咽喉到胃部,比雞湯更濃稠更溫軟的食物填充著他這兩日空蕩蕩的胃部,引起下麵的肚子跟著不樂意地“咕嚕”響了一聲,似乎抗議他吃的太少太慢,跟不上肚子的需求。
“這就是土豆泥?”
劉盈難以置信地問道,這如果是土是泥,那誰不樂意每天吃土?想到長樂宮中種的那些土豆田,他的心一下子熱了起來。
“阿姐,你們在宮裡種的那些土豆,都可以做成這種土豆泥嗎?這土豆……產量如何?”
新糧種,可以做菜也可以做主食,比尋常的豆子更為美味,而且按照他的記憶,這批土豆,在長樂宮中,頂多種了不超過三個月,比一般的糧食生長周期短,簡直是個天然的良種!
隻要產量稍微高一點點,就能讓大漢的百姓不再餓肚子……
他正在遐想間,就聽到魯元公主輕描淡寫地說道:“第一批沒什麼經驗,也就畝產兩千多斤吧!以後若是種的好了,聽說能到三千斤以上……”
“兩千多斤……三千斤以上……”
劉盈咽了口口水下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舅舅!”張嫣震驚地看著他倒回榻上,再看看被阿娘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差點摔掉的小木碗,對自家阿娘愈發欽佩,“還是阿娘最厲害啊!”
劉盈再一次醒來之後,已經顧不上去追回隻吃了一口的土豆泥,而是叫來侍從,哪怕現在渾身無力,也要乘坐步輦去長樂宮,非得親眼看看那些畝產兩千斤的土豆不可。
這些土豆,在他心目中,已經不是什麼土什麼泥,哪怕外表再難看,有這種味道,還可以飽食果腹,這種產量和生產周期,簡直就是天降祥瑞,庇佑大漢啊!
哪怕他不當皇帝,依然是大漢的皇子,這些年來,看著百姓在戰亂中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裹體,餓殍遍野,甚至易子而食,從小到大,無論母後父皇還是太傅少傅們,都告訴他,民以食為天。
尋常百姓,不會在乎誰是皇帝,但在乎的是誰能讓他們吃飽飯,能讓他們安安穩穩的生活,活下去,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這種能夠畝產千斤的新糧種,就是讓天下百姓吃飽的希望。
等劉盈趕到長樂宮時,早有人在宮門口等著他。
呂雉今日去前朝聽政,大朝會的日子,皇帝生病不能上朝,太後親政也不是第一次了,文武大臣們更習慣和呂雉議事,畢竟都是共事多年的老同事,無需太多解釋,他們隨便提個話頭,呂雉都知道他們想乾什麼。
而麵對新帝劉盈時,他們都知道劉盈耳根子軟心軟,隻要多說幾句軟化訴苦抱怨一番,就能夠得到新帝的減免赦令,無非是欺負新帝年少無知,容易糊弄罷了。
可這次親眼看到太後舉手之間平定了戚氏和趙王的叛亂,甚至連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抵達時間,都是早就算好了的。
按照他們到達的時間看,怕是劉如意這邊剛剛開始動手,呂雉就已經安排人將全城封禁,不許出入,等到魯元公主拿到太後和皇帝的聯名手諭出來找人時,宮中大局已定,他們進去也就是當個見證戚氏敗亡的工具人。
甚至還一不小心見證了先帝頭頂的青青大草原。
就十分尷尬。
好在……先帝已經魂歸幽冥,不會再來找他們騎著他們的脖子上破口大罵了。
可就算如此,呂太後的手段,亦是讓他們一個個心驚膽戰,再回頭想想最近這段日子,自己在太後不上朝時,曾經做過的事,就忍不住脊背發涼,額角冷汗直冒。
顯然,太後不上朝,並不是就不理政務了,以她的性子,含飴弄孫,那簡直是開玩笑的事。
先前以為魯元公主帶著張嫣住在宮裡是替太後紓解心情,在長樂宮中種了些亂七八糟的奇花異草,甚至彩衣娛親,都是她們一家子女人玩的遊戲罷了。
可誰能想到,轉眼之間,一直在後宅中養兒育女,溫雅沉靜如水的魯元公主,會換上甲胄輕騎快馬,衝出甲士的包圍,前往各府送信,甚至還帶兵殺敵,那挽弓射箭的颯爽英姿,如今還刻印在朝臣心中。
讓大夥兒如今看張敖的眼神都開始不一樣了。
真是夠膽啊,有這樣的嫡長公主為妻,還敢勾三搭四,自己養了姬妾生下庶子不說,還送美人給老丈人包生兒子……回家沒被媳婦打破狗頭,真是命大了!
張敖心裡苦,卻有苦說不出。
魯元公主進宮的第二天,就寫了封休書給他。
和離,那都是沒門的事。
以前群雄逐鹿,趙王和漢王雖有主從之分,卻也算是平起平坐,可漢王登基為帝後,這上下高低已明,他就已經矮了一頭。
更不用說劉邦還故意刺激他的門臣家將,說出謀逆行刺之語,至於最後誰去謀逆行刺,有沒有真的動手,他不知道,隻是知道,從劉邦看上趙王這個名號和封地開始,無論他做什麼,都隻是垂死掙紮。
就算如此,他還是掙紮著討好劉邦,因為他喜好美色,就送了美人,還送一贈一打包了兒子。
可惜他送的美人還是比不上戚夫人,趙姬生下兒子就死了,劉長要不是呂雉收養,劉邦都未必肯認這個兒子。
到頭來,他才是真正丟了封地又丟了老婆的倒黴蛋。
誰能比他更慘?
魯元公主說的很清楚,自此以後,夫妻二人,一彆兩寬,各不相乾。至於女兒,她隨身帶走,兒子他願意留著繼承爵位就留著,不願意就送給她養,她也不差這點口糧。
那話說的,跟養隻小貓小狗一樣。
張敖也無話可說。
因為魯元公主頭胎是個女兒,而張敖前前後後好幾個庶子庶女,原本不在乎她生不生兒子,可偏偏他後宅的女人多不說,親娘還是個不省心的。
就因為劉邦當初差點把女兒送去匈奴和親的事,老夫人對這個兒媳婦是一萬個不滿,以為是她想攀高枝,等後來張敖丟了趙王封號,手下門臣大將以謀逆之罪被誅三族,隻有他們家沾著魯元公主的光幸免於難,卻也丟了王爵和封地,被遷回長安。
老夫人就愈發怨恨上了魯元公主,也算是恨屋(劉邦)及烏(魯元)了。
於是去年魯元公主千辛萬苦生下兒子時,本身就因為體弱缺少奶水,老夫人趁機請了乳娘,帶到她的院子裡照顧這唯一的嫡長孫,氣得魯元公主徹底斷奶不說,也沒多少心力去照顧兒子。
這一來二去的,正好就趕上了皇帝駕崩,新帝繼位,魯元公主要守孝要陪太後,時間轉眼大半年過去,幾乎都忘了自己拚著性命生下的兒子長什麼樣了。
她的每一次生育,都猶如過鬼門關一般,要不是拚著一口心氣,很可能當場就一屍兩命。
所以她並不想再生,生出來的這一個兒子,張家想要,也隨他們去吧。
在跟著呂太後看到了未來發生的一切,看到了未來世界的那麼多知識,她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再浪費在張敖和他的家人身上。
她更希望能養好嫣兒,哪怕再多彌補,也無法彌補另一個時空裡那個小小女孩兒受到的傷害。
可在這裡,隻要她活著一天,就絕不容許再發生同樣的事。
呂雉讓戰戰兢兢的朝臣們回去寫各人的奏折,她也不明說要寫什麼,隻說讓他們照章陳事,就讓一大半的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照章,這個章,是新出的漢九律,裡麵的律法條文之繁複,讓他們看著都眼暈。
尤其是這部新九律,用的是魯元公主讓人造出來的一種新帛書書寫而成,她說這種比絲帛硬,比羊皮軟,同樣輕薄潔白的叫“紙”,呂太後還起名為元紙,寓意為最初的第一代紙。
這種紙書比竹簡輕薄,書寫起來更為流暢清晰,就是字數有點多……原來用竹簡要寫個十斤八斤的,現在輕飄飄一兩張就寫完了。
太後給每人發了十張紙。
顯然,這裡麵並不包括打草稿的紙,而是要他們按照最新出的九律,對照自己最近的公務,一一陳述彙報。
這作業,就要人命了!
以前糊弄劉盈的法子,在太後麵前根本不管用。
想當年,太後和蕭何管理後勤時,那些想要賣慘多要軍需糧草的,連一哭二鬨三上吊的手段都使出來,也沒能讓太後心軟,還多得了一根草繩,免得上吊繩子斷了不夠用的。
賣慘無用,訴苦沒地,眾臣一個個垂頭喪氣地退朝回家寫作業,哦,寫奏折,隻有張敖是回家看兒子。
今日太後親政時,已經有人在上書請太後臨朝稱製,代皇帝行事。
畢竟,所有人都看得出,劉盈這一病,還不知能不能起來。
如今的劉盈才十七歲,無妻無子,後繼無人,若是出了什麼事,那劉邦的其他兒子會不會回來爭奪皇位?
可太後在這裡坐鎮,又給出了這麼明確的信號,就讓大家的心裡更加七上八下沒了底。
若是太後親政,那以後怎麼辦?
彆的人還在想著是不是去走其他劉姓諸侯王的門路,說不定還能得個從龍之功。
張敖卻從呂後和魯元公主的態度裡,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在那一種可能裡,沒有劉家人的事,卻有可能……有魯元公主,甚至張嫣,他的女兒。
這就讓他忍不住心頭火熱起來,趕緊去找老夫人,看看還不滿周歲的兒子,就開始在心底盤算起來。
“阿娘,公主在長樂宮中久住,無暇照顧偃哥兒。不如兒子帶偃哥兒去長樂宮,也讓太後見見外孫。”
老夫人一把將孫子從他懷裡搶過去,沒好氣地說道:“她要孝順她的親娘,你不孝順我就罷了,還想著巴巴地去討好人家的娘?她都不肯回來,你還當她如珠似寶的,也不怕哪天做出什麼醜事來讓你丟臉……”
“娘——”張敖沒法捂住自己親娘的嘴,隻能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地說道:“太後親政,說不定要臨朝稱製當皇帝,那公主以後……”
他的話還沒說完,老夫人就唬得差點跳起來:“什麼?太……太太太後後後要當皇帝?!女人怎麼可能當皇帝?”
九重宮闕之中,呂雉也麵對提出同樣問題的周昌,冷笑一聲,反問道:“女人怎麼不可以當皇帝?周昌,你曾說先帝是夏桀商紂之流的君王,那你眼中,哀家若為帝,又是怎樣的君王?”
周昌看著她,生平第一次,啞口無言。
因為,她的背後,不僅僅有剛剛給他看了的畝產兩千家的新糧種土豆,還有就連張良走遍天下也沒搜集到的百家經書文集,都是用那潔白嶄新的元紙書寫,散發著陣陣墨香。
那是未來的糧草,也是未來的書院,更是大漢帝國的未來。
是他和先帝等人奔波一世,都未曾見到過的光輝燦爛的曙光,讓他本已到了生命儘頭的身體,又跟著煥發了生機和鬥誌。
這功過,讓他如何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