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臉上的笑意凝結,“孤不會再輕易給出這樣的承諾,你真的要用在堂嫂身上?”
“殿下麵前,臣不敢妄言。”岑威起身,麵朝唐臻單膝跪地,正色道,“臣與兄長情同手足,今有殿下天賜良機,自然是真心想要替兄長實現夙願。”
唐臻以審視的目光打量岑威,心中滿是狐疑。
他上輩子看過的華國古書中曾有記載。
權臣謀奪皇位,故意將女兒嫁給皇帝,然後留子去父。欺國主年幼又是血緣晚輩,逐漸取而代之,甚至可以令年幼的皇帝哭著、喊著、求著,要將皇位禪位於他,然後順理成章的改朝換代。
也有狠人另辟蹊徑,親自娶皇帝的女兒或妹妹,生下有皇族血脈的子嗣。隨即殺光所有皇族男丁,先推兒子上位,再以父代子。等為父者坐穩皇位,倒黴兒子病逝,皇位就徹底改了姓氏。
昌泰帝就是成宗的外孫,在舅舅和表兄、表弟都血流成河之後,莫名其妙的繼承砸到頭上的皇位。
很好,邏輯非常通順。
如今聖朝皇族被殺得幾乎隻剩下福寧宮中的皇帝和東宮太子,還能算是開國皇帝的血脈。
唐臻特意了解過,所謂聖朝宗室,隻有個六十歲的老親王掌管空蕩蕩的宗人寺,兒女孫輩皆因意外去世,沒能留住。餘下的人,更不敢惦記爵位,哪怕祖宗留下的體麵還不至於降到白身,也要假裝自己是無辜的平民百姓。
隻要岑威的長嫂封了郡主,就會是聖朝唯一的郡主。
可是......哪怕是郡主,也是外族人。唐臻用腳指頭也能想明白,不會有除了龍虎軍之外的人,願意將蒙古郡主當成聖朝皇族看待。
岑威見太子殿下略顯圓潤的眼睛完全被茫然籠罩,看上去更加稚嫩,語氣變得和緩許多,頗有循循善誘的意味,“您隻需要寫下封赤斤蒙古衛哈達的長女蘇迪雅為郡主的旨意,餘下的事交給臣就可以。”
唐臻聞言,腦中忽然閃過靈光,試探著道,“孤寫,你在旁邊看著?”
“謝殿下。”岑威立刻應聲,毫不扭捏。
自從太子名義上正式親政,東宮早該享有的東西才逐漸補齊,比如太子朝服、內閣送來的折子、李曉朝承諾的太子儀仗......再比如空白的詔書。
即使是太子,也有資格頒布東宮詔書。雖然沒有聖旨有用,但唐臻有傳國玉璽。以昌泰帝目前閉門不出,不問世事的情況,誰敢說有傳國玉璽印記的東宮詔書不是聖旨?
唐臻展開東宮詔書,嘴角噙著笑,心情還算愉悅。
他是在內閣‘偷’四川內部頒布的政令充當折子,還煞有其事的在上麵批複,又專門備注期待太子殿下的看法之後,收到內閣混在折子中送來的空白詔書。
雖然不知道內閣此舉,具體的用意,但肯定不是期待他用詔書寫冊封蒙古郡主的旨意。想到朝臣們看到詔書,發現他們的布置成全了岑威時的表情,唐臻竟然有些期待。
岑威也是有備而來,見唐臻盯著空白的詔書發呆,似有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的意思。他竟然從袖袋中取出張整齊折疊的宣紙,打開之後,殷切的舉到唐臻眼前。
“這些分彆是長嫂的太姑祖母被烈宗冊封為郡主,曾姑祖母被成宗冊封為郡主的聖旨,兄長曾背著長嫂抄寫幾份,剛好我身上也有。”
唐臻點了點頭,寥寥兩行字,言簡意賅,沒有任何能挖坑的地方。
隻是封號......
岑威告了聲罪,蘸墨在白紙上落筆,解釋道,“開國皇帝驅逐前朝異族,蒙古部落協助有功,得以在聖朝建立時並入版圖。論功行賞時,因為聖朝沒有冊封異姓王的先例,西南氏族皆以土司為名,蒙古部落卻願意更徹底的融入聖朝,開國皇帝令其改關西七衛為名,其中以赤斤蒙古衛為主,特賜每代首領的嫡長女出嫁時有郡主的封號。”
福、寧、安、康。
祿、壽、喜、樂。
“畢竟隻是安撫的手段,不會與皇族貴女相同,以地名為封號。殿下看哪些寓意還不錯的字順眼,圈出即可。”岑威語氣淡淡,明知道費儘心思討來的封號隻是個虛名,臉上卻沒有任何惋惜的情緒。
唐臻見狀,對早先腦海中閃過的靈光更加肯定。
岑威所圖甚大!
十有八九是想在太子毫無防備的寫下旨意的過程中,對傳國玉璽下手。
雖然已經對岑威的所作所為有合理的猜測,唐臻在選擇封號時依舊保持謹慎,思索良久,圈出最不會出錯的兩個字。
‘壽康’
岑威的嘴角上方再次浮現小小的梨渦,“壽康郡主,真是個好封號,臣先替長兄、長嫂謝過殿下。”
唐臻也笑,特意讓出詔書正前方的位置,“你來看看,可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意料之中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卻故意做出為難的模樣,以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先出去?”
岑威愣住。
詔書已經寫好,不給他嗎?
唐臻見不久前還對他千依百順,哄著他寫詔書的岑威,忽然開始佯裝聽不懂他的話,心中冷笑連連。隻要是狐狸,早晚都會露出尾巴。
然而表麵上,唐臻卻低下頭,聲音也變得更氣虛,“你去前殿用盞茶水,等會兒我再將蓋好印記的詔書給你。”
這副態度,擺明是不信任岑威,所以不願意當著岑威的麵拿出傳國玉璽。
岑威不是傻子,隻是沒想到太子會如此大方。他非但沒因此心生惱怒,反而既驚且喜,又退半步,體貼的道,“如果殿下不方便,臣便先行告退,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唐臻心中已經認定岑威是以退為進,果斷的應下對方的退讓,等著看岑威騎虎難下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難得兩人的所思所想截然不同,對明日的期待卻詭異的達成共識。
岑威離開之後,唐臻依舊亢奮勝過疲憊,於是沒急著去午睡,令宮中的仆人帶他去見昨日從宮外帶回來的異族奴隸。
雖然挑選奴隸的過程中,唐臻表現的來者不拒,恨不得將所有能開口說話的人全部帶走,岑威卻有底線。必須得是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不會無緣無故的展現出攻擊性的人,才有資格被唐臻選擇。
最後,共有七名奴隸送到東宮。
兩個金發碧眼,體型壯碩的白種人,五個口音各不相同的黃種人。他們分彆被關在不同的地方,已經換上乾淨的粗布衣服,淩亂毛躁的頭發也乾淨許多,起碼不至於擋住視線。
即使他們聽不懂聖朝語言,也能明白有機會洗去臟汙,換身新衣服,是因為遇到唐臻。
再次見到唐臻,這些人或多或少都以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善意。
唐臻捧著本足有半指厚的遊記,仔細比較上麵所記載的人與異族奴隸的外貌是否匹配。
連蒙帶猜的確定他們的來曆。
兩個金發碧眼的奴隸雖然來自北方,但與百年間多次與北疆軍隊交手的韃靼和瓦刺沒什麼關係。他們來自更遙遠的地方,偶爾還能說出幾個令唐臻覺得耳熟的詞彙。
可惜,就像是聖朝的語言和唐臻上輩子所在的時代有所不同,兩個金發碧眼的奴隸所說的話也透著股奇怪的味道。
饒是上輩子的唐臻精通多門語言,也隻能得出最簡單粗暴的結論,這兩個人說的不是英語。
相比之下,與聖朝人外貌差距極小的異族,雖然語速極快,麵容凶惡,即使聽不懂,也能看出不是好話,但沒給唐臻造成困擾。
這肯定是日語。
“他們兩個,取名叫金毛和碧眼。”唐臻佯裝什麼都沒聽懂,失望的合上遊記,指著兩個金發碧眼的奴隸對宮人道,“三日之內,要讓他們知道,這是在稱呼他們。”
“他”唐臻指著說日語的矮子,“叫小紅。”
餘下的人皆是按照他們的外表,或是對來曆的猜測取名,認真又潦草,完全符合東宮奴仆的風格。
憑著莫名興奮的勁頭支撐到此時,唐臻也逐漸感受到身體的疲憊。他不敢有任何僥幸的心思,立刻老老實實的回到寢殿補眠。
李曉朝進宮時,唐臻剛睡下不久,仆人不敢擅自做主,立刻去尋平安。
“大將軍。”平安主動行禮,遠比麵對唐臻時鄭重,脊背幾乎依靠腰腿完全懸空,姿態謙卑的同時,毫不掩飾防備和抗拒。
“平安?”李曉朝放下茶盞,仿佛沒聽見它撞上桌麵時的清脆聲響,歎息似的開口,“怎麼,你不想讓我見他?”
“將軍說笑,老奴豈敢如此僭越?”平安起身,老老實實的盯著腳尖前的大理石,語氣平波無瀾,像是在與李曉朝比誰更滄桑。
“殿下昨日滿臉淚水的回來,將自己關在寢殿整夜,始終不許我們打擾。直到今日,臨近用午膳的時辰,看在伴讀已經等候許久的份上,才願意出門用膳,如今剛睡下不久。若是大將軍有不能耽擱的急事,奴這就去伺候殿下更衣。”
李曉朝目光定定的凝視平安的臉,再次問道,“不知我在何時疏忽了公公,才令公公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
平安終於肯抬起眼皮,神色坦蕩,任由李曉朝打量,“將軍多慮。”
李曉朝數次生出主動解釋的心思,皆在平安這裡碰到不軟不硬的釘子,心中也覺得膩歪,索性不再理會。
他沒讓平安叫醒唐臻,獨自在前殿飲了兩盞茶。然後囑咐平安在用晚膳的時候將太子叫醒,不要任由他睡。否則後半夜再睡不著,作息會徹底混亂。
平安親自送李曉朝離開東宮,還是那副恭敬有加,不掩疏離的態度。
要不是已經知道平安曾與陳國公世子達成共識,多次為燕翎行方便,李曉朝差點以為平安如此冷待他是正常態度。畢竟過去的十幾年,平安也是這樣,永遠躲在不會輕易被人看到蹤跡的地方,默默做東宮的定海神針。
念及對方過去的苦勞,李曉朝終究再次開口,提醒道,“彆忘了當初陛下派你來照顧殿下時對你的期望。”
平安勾起嘴角,冷淡的臉色非但沒好轉,反而顯得陰陽怪氣,“老奴慚愧,對不住陛下和安定侯,老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