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第一個舉起屠刀的,是急需用錢給兒子湊學費的一位病弱的母親,這個瘦弱乾癟的小婦人用六碗加了藥的泉水放倒了借宿她家的客人。按照那位大人的囑咐,她趁著夜色將這些祭品一個接一個拖到了隱藏在山林中的祭壇,鋒利的鐮刀在月光下映出了雪亮的白光,也將她的麵孔映照得如同惡鬼般猙獰。
她家中收藏的一部分“金子”果然可以帶出村,而沒有變成石頭。
欣喜若狂的婦人將殺人的罪過拋諸腦後,她洋洋自得地向村民們宣告自己的重大發現,並耐心安慰那些退縮的村民:“就像殺豬宰羊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可是金子啊,是貨真價實的金子啊!”
散發著華麗光澤的金塊勾出了人心醜惡,而這個偏僻靜謐的小小村莊,漸漸變成了異鄉人的埋骨之地。
那位好心為他們指點迷津的大人離開了,但他的手下卻留了下來,為了維持祈福的結界,他挑出一對雙胞胎幼兒作為提供能量的“人柱力”,並告訴所有村民要以最惡劣的態度對待這兩個孩子。
“她們是不潔之物,是天生的罪徒,你們可以將自己的罪孽轉移到她們身上,她們越是悲慘,你們的罪孽就消解越多!”
於是因為手染鮮血而惴惴不安的村民們頓時如釋重負,他們並沒有罪過啊,有罪的是這兩個孩子!隻要她們過得痛苦悲慘,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這位留守村莊的大人成了這裡的無冕之王,他自稱神使,得到村民們的最高禮遇。他們為他修建了最豪華的屋子,並將肉羊們中麵容姣好的母羊獻給他。而慷慨的大人也非常善解人意,他完善了祭祀流程,規定了祭品數量,甚至每周開會,讓村民們自發總結“狩獵”技巧。
沒有人意識到因為不事生產和大量上供,他們越發窮困潦倒了起來。村民們把一切不幸都歸結到那兩個孩子身上,並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於虛無縹緲的蛇神。
不到一年,原本淳樸善良的村民們就變成了吃人的怪物,他們將自己完全獨立於外界,而那些膽敢冒犯神使威嚴的不識好歹之人通通都消失在了蛇神居住的山林中。
涼太身為村長的兒子逃過一劫,但他卻被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地窖,像陰溝裡的老鼠般不人不鬼地過了一整年。
“我報過警……但警察來了之後什麼都沒發現,他們走後,我就被父親關進這裡。”涼太垂著頭,聲音沙啞道,“織子……我沒有告訴織子她走後發生的這些事……”
“她,她現在在大城市生活,一定很快樂吧。我不想讓她擔心,更害怕她回來。”青年神經質地不斷揉搓著破舊的衣角,眼睛一直追隨著夏油傑手中用來照明的打火機。
他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光明了。
“給你。”發覺了這一點,向來體貼的咒靈操使微微一笑,將打火機塞到了涼太手裡,拍了拍青年瘦弱的肩膀,建議道,“我覺得你還是暫時留在這裡比較好,我先去解決那個所謂的‘大人’,再去救‘祭品’,對了,你知道他們被關在哪裡嗎?”
“不……我不知道……但你必須先去救美美子和菜菜子,她們是一對雙胞胎,是維持結界的關鍵!隻要你把她們帶走,村裡肯定會亂成一團!全村人都會聚集起來,到時候你就有機會避開巡山的隊伍找到被抓住的人了!”涼太仍舊低著頭,黑暗之中夏油傑看不清這個年輕人臉上的表情,隻能聽見他又低又快的急切聲音,他手裡緊攥著他送給他的打火機,卻沒有再點亮它。
這有條不紊的計劃安排讓夏油傑訝然輕笑,狀似不經意地開玩笑道:“你看上去可一點不像這個村裡的人。”
沉默半晌後,夏油傑聽到這個瘦弱的年輕人以一種極為複雜的語氣輕聲說道:“我曾經在東京念過書,如果不是為了幫助鄉親們脫貧致富,我不會放棄一切回到這裡……”
“感謝您的幫助,夏油先生,但您來得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
涼太最後的喃喃低語讓夏油傑皺緊了眉頭,但事態緊迫,他來不及多想,隻能先按計劃行動。在離開這間狹□□仄的地窖前,他鬼使神差般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站在陰影中一動不動的瘦弱青年,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焰,又像是恒久閃耀的星鬥。
按照涼太的指引,他最終在一間戒備森嚴的祠堂內找到了那對雙胞胎,她們脖子上拴著鐵鏈,全身上下布滿穢物和血痕,破舊的麻布甚至不能完全遮蓋住她們的軀體。
讓夏油傑更加難以忍受的是,這兩個孩子,是咒術師。
他臉色鐵青,難以遏製的怒火席卷心頭,握緊了拳頭一拳打碎了籠門。感受到主人殺意的咒靈們傾巢而出,但一聲驚恐的尖叫打斷了夏油傑已經不自覺抬起雙手,準備術式的動作。
他低頭看向那兩個被咒靈們嚇到瑟瑟發抖的孩子,怔忪片刻後抿了抿嘴角,蹲下身去一把扯開她們脖子上粗糙的鐵鏈,將外套脫下來罩到姐妹倆的身上。
還不到時候,他對自己說。還有更多人等著他去救。
而雙胞胎的反應卻在看到他身後被打暈的守衛時變得奇怪了起來。
“你……你殺了他們對嗎?你殺了他們?!”那個金色頭發的小姑娘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臟汙狼藉的小臉上滿是扭曲的快意,“大人,他們該死,他們該死——你要把他們都殺掉!”
“菜菜子——”另一個黑發女孩一把拉住自己的姐妹,略有些膽怯地看著夏油傑,低聲道,“抱歉,她隻是太激動了。”
“……沒關係。”夏油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眸色暗沉,寒夜般冰冷刺骨。他狠狠閉了下眼睛,歎了口氣,指著一旁胖墩墩的咒靈對姐妹倆說,“我叫夏油傑,來救你們出去,一會兒要跟著這個咒靈走哦,彆害怕,它不會傷害你們……對了,你們知道被村裡人抓來的人都被關在哪裡了嗎?”
“我曾經……聽那個死肥豬說過,不聽話的話,就把我們關去南邊的樹林。”美美子扯了扯夏油傑的外套,將自己和妹妹裹得更嚴實些,小聲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哪裡——”
“南邊?”夏油傑輕聲重複道,突然想起那股衝天怨氣所在的位置,他猛地站起身,將兩個孩子交給咒靈後閃身消失在原地。
那些被抓來的人,說不定會在無形中醞釀出新的咒靈!他必須儘快阻止即將到來的悲劇。
正如涼太所料,當美美子和菜菜子消失不見後,整個村子嘩然大驚,她們是村子的“罪惡”,如果她們跑掉了,那誰來負責承擔接下來的業果呢。
老老少少們聚集在一起,不顧那位大人氣急敗壞的高聲命令,紛紛舉著鋼叉棍棒,漫山遍野地尋找那兩個孩子。誰也不想變成下一個“人柱力”,隻有把她們抓回來,自己犯下的罪過才有機會得到消解!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清瘦佝僂的身影從村長的地窖裡鑽出,跛著腳遊蕩在村子裡,神色平靜地點燃一處處柴堆和茅草房。而等夏油傑終於找到村民們關押受害者的地牢,並將裡麵的人放出來時,他背後的村莊中,熊熊火焰已經衝天而起。
放火的涼太最終被憤怒的村民包圍,他大笑著舉著火把看向這一張張熟悉的臉龐,悲憤的淚水沿著枯瘦凹陷的臉頰流下。他一個個喊著村民的名字,直言他們的罪行和應得的報應,他被眾人架著投入火海,明明形容枯槁,衣衫襤褸,卻比任何人都更像個英雄。
“這裡沒有無辜的人,夏油先生。”他曾這樣對夏油傑說道,語調平平如同陳述一個再確切不過的事實,“他們找了那麼多借口,將自己的惡行歸根於不公正的社會和過往的苦難日子,又或以年齡和親人作為遮掩。但罪惡就是罪惡。”
“我不原諒他們,您也不要原諒。”
站在村外的荒林中,夏油傑麵無表情地看著那陣灰黑色的滾滾濃煙,跳動的火焰映入他漆黑的眼底,讓他想起了身處黑暗中仍舊渴望光明的年輕人,他目光微斂,低聲喟歎道:“我不原諒,涼太,沒有人能替你原諒他們。”
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在他背後響起,那個一直護著自己昏迷男友的少女緊緊抱著她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愛人。她低下頭不斷親吻著懷中人的逐漸冰冷的臉頰,一聲聲叫喊著他的名字,混雜著血水的淚水滾滾而下,令周圍劫後餘生的同伴都忍不住感同身受地低聲啜泣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明明是來幫助你們的……狼心狗肺的惡鬼!為什麼死得不是你——”她雙目赤紅,死死地瞪著一旁被夏油傑打暈的乾瘦村民。她輕輕將男友的屍體放下,看都沒看周圍人一眼,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舉起旁邊的鐮刀狠狠刺進村民的胸口,汙濁的血液濺了她滿身,但她仍未停下,瘋了似的不停揮刀。
目睹了這場殘忍的謀殺,重獲自由的“祭品”們一個又一個的站了起來,抓起手邊的石塊,樹枝,以及能找到的一切尖銳物品向那兩個看守蹣跚地走去。他們要為這個女孩分擔罪行,也要為自己遭遇的不幸複仇。
站在一旁的夏油傑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攔住他們瘋狂的舉動,卻在與那個渾身是血仍舊手握鐮刀的可憐姑娘對視一瞬後慢慢放下了手。
多麼熟悉啊,那是一雙因為絕望而格外閃亮的眼睛,如同即將熄滅的火焰,又好像永恒閃耀的星鬥。
因為切斷了雙胞胎身上被施加的咒力傳導術式,那固若金湯般籠罩整個村莊的結界開始慢慢崩塌。銜尾的巨蛇遊動而出,它已經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那是怨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