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
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麼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了李徵的女兒,周翡隻好給她糾正回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能死人的門派,忙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要跟骨頭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麵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了兩年,就隻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歎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麼?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麼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麼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她又變成“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裡,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又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裡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回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了什麼氣。
後半句卻懂了,段九娘麵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麼?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
周翡隻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
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卻仿佛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衝直撞,所到之處,便似乎給人剝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讓鬼附了身一樣,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麵無表情道:“枯榮手‘內外有彆’,我練的是‘枯’,真氣注入你體內,便會翻轉成‘榮’,生生流轉不息,你隻要是能挺過去,就能練我師兄的功夫。‘枯榮手’中,枯手雖然更狠毒,但歸根到底,榮手更厲害,隻不過克化的時候吃的苦也更多些,當年所有練榮手的同門,一年之內就死得隻剩我師兄一個人了……可惜我師父那混賬一個人隻肯傳一門功夫,枯榮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師兄一枯一榮,沒法互相傳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麼。
老仆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了人色。
她的穴道隻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衝開了,周翡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她手腳輕輕地抽動著,不知是微弱的掙紮,還是無法抑製的哆嗦。
老廚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麼?”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才剛剛方才從美夢裡醒來,未成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裡,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變質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裡,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像老妖怪,一會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卻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隻是約莫不是太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於有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麼?”
在場三人,一個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隻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隻好寂寞地自說自話。
她說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麼刀槍劍戟?走的什麼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隻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麼‘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打把勢賣藝的有什麼區彆?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麵上,很快血肉模糊。
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也相當於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裡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麼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鬆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隻能看她自己的。”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麼?
段九娘說著說著,麵色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是真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麼廢物,死在我手裡,也比出門在外死在人家手裡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