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衣吃飯才是頭一等大事,光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聽了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了一驚:“你還操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叫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出,飛快地縮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物。”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
她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感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了不少彆的東西,可是不等她細想,謝允便有些生硬地將話題擋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情一瞬間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怎麼?”
謝允蘸了一點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了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了他的人,劃破了他的手掌,還能全身而退……雖說是沾了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一樣連個趁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身二流。隻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碰上過,碰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了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了唄,怎麼還扭起來了。”
謝允又將他的毛筆倒過來,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杆在酒漬上又一劃,說道:“但是也不必洋洋自得,此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家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鳳毛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隻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了點精神,因為這不屬於武術技術評價,屬於奇聞軼事,在這方麵上,她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鬥、四聖那樣的人嗎?”
謝允“唔”了一聲,眉心一揚道:“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雖然位列四聖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腿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彆人,四聖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物,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彆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她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已經開始發癢,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彆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物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了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隱,留個徒弟尚未成名,已經隕落,也稍差了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少絕學重現人間,多少軼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了一身戰栗的雞皮疙瘩。
謝允手中的筆杆卻突然在桌上一劃,那半乾的小山被他塗成了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了,一陣風的功夫就過去了,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樞窮凶極惡地襲擊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隻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臟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鬆,任憑裂縫的舊筆杆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這時,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謝允的話音也就跟著停住了,他目光一轉,好像頃刻間就從方才盤點的古今中走了出來,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遞給周翡道:“我看那兩位也要收攤了,替我送他們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納悶道:“你不是自己還貧困潦倒寫小曲呢嗎?怎麼走哪在哪仗義疏財?”
謝允擺手道:“身外之物、權宜之計,不能沒有,但也沒那麼重要,不如紅塵相逢的緣分珍貴,拿去吧。”
周翡當即被這酸唧唧的腔調糊了一臉,意識到謝公子確乎是個稱職的小曲話本作者,抓過零錢,又倒了杯茶水,給那唱啞了嗓子的歌女端了過去,說道:“姐姐,你歇一會吧。”
歌女忙起身道謝,頗為拘謹地收了她遞過去的錢,小聲道:“姑娘既然給了賞,便點一曲吧。”
周翡沒料到給了錢還不算完,頓時好生發愁。
彆說曲子,連山歌她也沒聽過幾首,那毀容的歌女麵帶愁苦,唱什麼都淒淒慘慘的,實在不是什麼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麼說才不讓人察覺出自己不愛聽來,謝允便也收了筆墨走過來,插嘴道:“小孩子家聽不出什麼好賴來,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費嗓子,說個熱鬨點的故事哄她早點去睡覺就得了。”
周翡:“……”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了謝允一次,因為這句聽著還是像諷刺。
那歌女見他們這樣客氣,有些受寵若驚,想了想,便輕輕地壓著嗓子說道:“既如此,我與二位說一段時事吧,道聽途說,不見得是真的,博諸君一笑——近日來,聽聞南北交界之處,著實出了幾件大事,還有一個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們就是從南北邊界走過來的,聽著這個開頭,便覺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來了興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慢慢地喝、仔細地聽。
“據說此人是一位女俠,隱居深山,習得神功在世,一露麵,就是十分的了不得。”
周翡一邊聽,一邊想道:“女俠、了不得,還在南北交界附近……說的不會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聲音雖輕,卻十分引人入勝,隻聽她繼續道:“……她一出關,便遭遇了北鬥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圍華容城,當時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俠憑一己之力,力克北鬥,殺了祿存星,衝出一條血路,毫發未傷,飄然而去,而後千裡獨行奔衡山,客棧打抱不平,設巧記引出青龍主大魔頭,截殺於衡山腳下,人人稱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後?”
周翡一口米酒嗆進了氣管,咳了個死去活來。
歌女還以為周翡是聽故事聽得太入神,便笑道:“據說這位女俠是南刀之後,二十年,破雪刀又重現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