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給按了什麼開關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彎起來的嘴角還盛著笑意,眼神卻已經暗含了警惕,衝謝允溫聲道:“我說了,一片金葉子不夠,你那一袋都不夠,千歲憂先生,沒有籌碼,你就彆再刺探了,咱倆也算是舊相識,你該知道,世上沒人能撬開我的嘴。”
謝允絲毫不以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吭聲了。
霓裳夫人被他攪擾得談興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攏了攏頭發:“這幾日你們就住在我這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煩。”
周翡忙道:“夫人,我們客棧裡還有一位朋友。”
“無妨,找幾個人去接來。”霓裳夫人厭倦地擺擺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說“無”的時候,才剛站起來,說到“來”字的時候,人已經出了前廳,衣擺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春風拂檻。”謝允麵帶讚歎地說道,“據說脫胎於舞步,這或許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卻肯定是最好看的,飄飄欲仙,時遠時近,讓人……”
他沒說完,一轉頭,見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皺著眉,便笑道:“怎麼?”
周翡其實也不知道怎麼,相比起霓裳夫人對徐舵主等人明顯的排斥和憤怒,她對謝允稱得上是十分禮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兩語之間,她卻莫名從霓裳夫人輕輕柔柔的話音裡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腳幫包圍時還要濃重且深邃的殺機。
周翡遲疑道:“她……好像生氣了?”
“沒有。”謝允笑道,“隻是我問了不該問的事,她想殺我而已。”
周翡:“……”
“怎麼,你以為就你感覺得到嗎?”謝允又端起茶來細品,沒事人似的抿了兩口,他滿足地歎了口氣,“剛才在後院喝的都是陳茶,這會才舍得給上點雨後新茶,這女人太小氣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千歲憂這名字就是羽衣班□□的,我認識她不是一兩天了,倘若隻是嫌我給錢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罵了,哪有這麼心平氣和的態度?”
周翡眨眨眼,一時沒聽懂這句話。
謝允便給她細細地解釋道:“假如有人來問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說的事,你會怎樣?勃然大怒,警告彆人少打聽嗎?你不會的,你雖然最開始想這樣,但冷靜下來,你很快會儘最大可能平靜下來,絕不刺激對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夠深,你甚至連一點震驚都不會表露出來,你會不斷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胃口,讓彆人以為你隻是騙好處,自己放棄,對不對?”
周翡:“那……”
“沒什麼,”謝允壓低聲音,“我問她,也隻是試探她的態度而已。妹子啊,千萬不要被那些‘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前輩們給慣壞了,你要知道,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問了彆人就會說的,你得學著從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隱瞞與算計的節奏裡找出你想要的東西——好,這些廢話就不說了,我知道你現在最想打聽擎雲溝的事。”
周翡遲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她雖然剛剛放了一番厥詞,心裡卻沒什麼底。
這會坐下來,她忍不住想,話逼到這份上,那些人會不會乾脆破罐子破摔,對李妍不利?
“行腳幫不敢。”謝允一眼就看出她心裡的憂慮,不慌不忙地說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腳幫雖屬於黑道,但也是屬於南邊的黑道,他們這些人無孔不入,很不擇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會站錯地方,這是規矩,跟人品什麼的都沒關係,倘若犯了這一條,往後他們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個姓徐的又不傻,不會為這點小事自尋死路——何況擎雲溝也不算什麼歪門邪道。”
周翡問道:“擎雲溝到底是什麼?”
“是個三流門派,”謝允道,“你看楊瑾的麵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雲溝地處南疆,瘴氣橫行,草木豐沛,他們不以武功見長,神醫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稱‘小藥穀’……”
周翡奇道:“難道還有大藥穀?”
“有過,”謝允簡短地說道,“現在沒了,滅門了——這個不重要,彆打岔——一代一代的人,總會出怪胎,比如每隔幾輩人就會出一個不愛治病救人,專門喜歡下毒殺人的,不過醫毒不分家,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這一輩,擎雲溝卻有了一個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計這個楊瑾也就是勉強分得清人參跟蘿卜的水平,唯獨醉心刀術,還頗有些天縱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輩挨個揍了個遍。”
周翡沒料到黑炭的身世這樣曲折離奇,一時有點震驚。
“這個人早就開始四處挑戰了,算是近幾年群星黯淡的中原武林裡難得的後起之秀。”謝允道,“我猜他是奔著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讓你橫空出世截了胡,肯定不服氣。他眼裡隻有刀,彆的沒什麼惡名,至今沒乾過什麼濫殺無辜的事。”
周翡黑著臉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謝允歎道:“唉,誰不是呢?哪個娘生娃的時候也沒跟肚子商量過——總之你把心放下吧,你們寨裡的人肯定沒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較高下,他要名,你認個輸就沒事了。”
周翡沒吭聲。
謝允等了一會,突然抬頭道:“慢著,你不回真想應了他的約戰吧?”
周翡目光閃爍了一下,有些猶豫:“你覺得我不該應?”
謝允謹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證不打我,我就說實話。”
周翡:“……”
已經知道答案了。
“楊瑾的‘斷雁十三刀’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吧,至少已經位列一流高手了,我聽說前年崆峒掌門都輸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練幾年,才有跟現在這個楊瑾有一戰之力。”謝允坦白道,“你還是聽我的吧,要說在衡山冒險跟青龍主周旋是為了道義,那也便罷了。但這算什麼?虛名如蝸角,連個屁也頂不起來,時間長了還得為其所累,爭這個有什麼必要?”
周翡底氣頗為不足地點點頭,這事她確實不占理——無謂的逞勇鬥狠,還是在打不過人家的情況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最大的好處,就是哪怕她脾氣再暴、性情再衝動,也不大容易像“睡涼炕的傻小子”一樣火力旺,即便沒有道理地熱血上頭,隻要把道理給她講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會太難勸。
謝允察言觀色,卻覺得她雖然聽進去了,但不知為什麼,還是有點意難平,便問道:“到底怎麼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點難色,倘若事關她自己的名聲,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丟得起麵子的,反正不管外麵吹的多厲害也是謠傳,能有個機會戳破也挺好,還她一個“不入流”的本來麵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覺到,徐舵主也好、楊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們對她的稱呼,都是統一的“南刀”,甚至沒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
她不再是個出門找不著北的無名小卒,她被趕鴨子上架地當成了一個符號、一塊名牌,頭上頂著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唔……沒什麼,我在想,一會得給楚楚寫一張紙條,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見得會跟著來。”
她一個兩手空空,連把刀都沒有的人,說出“想為了南刀應戰”,恐怕得讓人笑掉大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