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千十來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繁華麼?真就此毀於一旦,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交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就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彆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衝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視線都引了過去,隻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
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這會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麵,神情舒展,麵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來乾什麼?”
周翡麵不改色道:“趙師叔,凶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炸了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又罵了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
倘若隻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還是有一件要事囑托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麵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家耳朵裡,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出言不遜,失禮。”
趙秋生吹胡子瞪眼道:“周翡,你要乾什麼?”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麼,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鬥,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夥人,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發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不必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就算自己在這都管不了我,想必不會苛責諸位。”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了自己在外麵的經曆:“華容城中,我們遭叛徒出賣,晨飛師兄他們被祿存與貪狼暗算在客棧中,隻有我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東躲西藏,那時尚且沒怕過,何況現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說完,衝林浩一伸手:“林師兄,給嗎?”
林浩:“……”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周翡揣著林浩給的令牌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
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她肯定也聽見了寇丹的那些話,還不知作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了下來,遞給周翡。
周翡一愣。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地塞進周翡懷裡。
周翡:“……”
旁邊李妍嚇了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裡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的搜捕華容鎮很可能是跟她有關!
吳楚楚眼睛裡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憋回去了。
“我沒聽說過所謂‘海天一色’,”她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未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但我不相信彆人,隻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茫然。
周翡心下卻十分了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卷包了起來,貼身揣進懷中,衝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