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道:“我生得晚些,對上一輩人的恩怨不很清楚,隻知道梁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保皇黨。而甘棠先生雖然早年間是他的得意弟子,卻早已經與他恩斷義絕,彼此不相見了,對不對?皇上與甘棠先生,孰近孰遠,這一目了然,所以我一直奇怪,梁紹那時為何要將自己在江南的舊勢力交給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給皇上——舊時劉皇叔托孤丞相,乃是因為後主‘扶不起’,可是當今正是壯年,經天緯地、野心勃勃,哪裡需要托付給彆人?”
同明的兩條白眉輕輕皺了一下。
“這是頭一件古怪的事,”謝允又道,“周先生大才,入朝後如魚得水,轉眼將南北局勢一手握入掌中,後來他殫精竭慮,經三年休養生息,他與聞煜飛卿將軍一文一武,連奪邊境數城,殺北鬥一人,大破北軍不敗神話,此一役,堪稱空前絕後、驚才絕豔。唯有一點遺憾,就是在這過程中,吳費將軍和隱士齊門先後暴露,吳將軍以身殉國,齊門分崩離析。”
“吳將軍死後,吳家遺孤遭北鬥祿存追殺,當時在華容城中,我們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我、阿翡、甚至親自去洞庭接回吳家人的四十八寨,誰都不知道仇天璣追殺這幾個孤兒寡母究竟為了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看似無跡可尋,其實仔細琢磨,卻是大有意味。”
同明大師雖然熱愛打禪機,但打的是流水清風“何處來何處去”的禪機,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前任皇親國戚,並不能領會他們這些現任皇親國戚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思索了半晌,一無所獲,隻好對謝允苦笑道:“阿彌陀佛,看來老衲偏安一隅,當個隻會念經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舉。”
謝允正色道:“師父,姑且不說劉統領他們那份名單,江湖中的‘海天一色’是起於中原武林的,而這些年來,中原武林中風平浪靜,從未有人泄露過一絲半毫,我承小師叔遺願,追查海天一色這許多年,甚至跟霓裳夫人私交甚篤,都沒能從她那拿到一點線索——那北鬥又是怎麼知道的?”
同明大師道:“這倒也好說,當年青龍主害死山川劍殷大俠,恐怕就是聽說‘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為了謀得殷大俠手中的山川劍鞘。”
“不錯,”謝允道,“這個謠言至今還在,連北鬥也是這麼信的——祿存想獨吞,貪狼看不起,巨門與曹寧以之為餌,策反四十八寨鳴風樓,文曲當時想找到這東西給曹仲昆續命……但是師父,問題是,你說當年南刀與山川劍手中有武林秘寶,這是情理之中,可吳費將軍呢?他一個高官武將,素來與江湖沒什麼來往,同江湖上的‘海天一色’怎麼也有關係?這一點在吳姑娘被追殺之前,我是萬萬想不到的,可奇怪的是,偏偏北鬥知道。”
緊接著,謝允不等同明大師回答,便又道:“我後來想,要麼是吳將軍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海天一色’的秘密——但這可能性不大,他潛伏北朝二十多年,素來謹小慎微,‘海天一色’他連對妻兒都未曾坦白過,怎會輕易泄露給北鬥?所以就隻有另外一種解釋了,就是此事背後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也參加過海天一色盟約,並且十分畏懼它。”
同明道:“畏懼,怎麼說?”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讓彆人知道,可偏偏參與者甚眾,除了持有水波紋的人,還有眾多藏在暗處的刺客做見證,儘管他們每個人手中證據都不全,而且一部分人已經死無對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幽微的聯係,而一旦我對其中某個人下手,很容易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很可能向著我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該怎麼辦?”謝允用一種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冒險,隻有攪混水,用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讓人趨之若鶩的謠言,驅使各方對此信以為真,然後他們有人趨之若鶩,有人明爭暗鬥,有人甚至想利用這東西謀求彆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借刀殺人,怎麼樣師父,這手段聽起來耳熟嗎?”
同明搖頭道:“匪夷所思,聽君一席話,真叫人不寒而栗。”
謝允道:“就連這個攪混水的‘謠言’都是現成的,至少青龍主鄭羅生就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蛟香氣息非常濃烈,聞久了,連鼻子也麻木起來。
師徒二人相對而坐,半晌沒人言語,隻聽得見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同明才說道:“安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隻是猜測?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對趙淵當年所作所為一直耿耿於懷,乃至於不免偏激,認為凡事都是陰謀,而凡陰謀必有他一份呢?照你這樣說,當年青龍主害山川劍、北鬥圍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該是他一手策劃了?這也未免太……趙淵當年可也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錯。”謝允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開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約的人。”
同明:“你說梁紹。”
“梁……公親……親什麼?親啟?”
夜色迷離,齊門山穀中火把儼然,李晟整個人貼在了從齊門禁地中扒出來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總算戰戰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塊板,露出盒子裡的一點端倪來,發現裡頭是滿滿一遝厚實的書信。
姓李的大廢物暫時不敢亂碰其他地方,對著那打開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勁,總算看見了一張信封上的仨字。
其他人剛開始還圍觀一下,沒過多久就都給無聊跑了。應何從跑到一邊喂蛇,楊瑾和奉命前來送錢的聞煜則在一邊圍著周翡“切磋”刀法,吳楚楚拿著紙筆坐在一邊觀戰,邊聽李妍講解邊下筆如飛地記錄。
周翡手裡拿著一根木棒,扛聞將軍和楊掌門的一刀一劍,她側身從兩人之間穿過,身形一晃便避過聞將軍自身後襲來的佩劍,楊瑾提刀來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楊瑾長刀走偏,正好與來不及收勢的聞煜佩劍撞在一起,兩人功力相當,同時一陣手麻,各退了兩步。
“不打了。”聞煜喘著氣收了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謝周姑娘賜教,你要是再找我來報當年斷劍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說什麼?梁公親啟?”
李晟將木盒翻過來給他看,問道:“這個梁公指的是誰?不會是當年的梁相爺吧?”
聞煜從親兵手上接過手巾擦去臉上的汗,回道:“不無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頗廣,與一眾前輩都有交情,否則當年皇上南渡時去哪找來那麼多高手護駕?還有大藥穀,至今好多東西都保存在他那。”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看了過來,連應何從也抬起頭。
李晟忍不住問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聞煜在篝火邊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篤,據說當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裡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