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煜輕聲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與天塹兩大壁壘保住我朝基業,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了長遠之計。”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了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的……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隻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行了,人都死了,沒甚好說的了,這幾日兵荒馬亂,早點休息。”
他說完,隨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了。
東海之濱陰冷的書房中,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了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便‘削骨割肉還於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再沒露過麵,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家恐怕都未必清楚。甘棠先生一直默認自己‘叛出師門’,但若真是如此,梁紹死前,為何要將全部家當交到他手裡?究竟是誰有愧於誰,我想這是一目了然的。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藥穀遺物脫不了乾係。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穀天璿勾結鳴風樓入侵四十八寨時提過,鳴風樓拿到的失傳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好似無師自通了來去無蹤**的羽衣班,武功進境一日千裡的木小喬……全都讓人浮想聯翩。
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
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了一個巨大的假象,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象力。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了。倘若隻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麼,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裡?”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了一下:“你是說……”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家,山川劍之子,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了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了,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了。你想說什麼?”
“即使湊齊了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拚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那個人’心裡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道:“因為什麼寢食難安?”
謝允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低聲道:“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隻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隻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至今寢食難安?
除非是……
同明大師喉頭微動,好一會,才輕輕點頭,繼而又道:“你是說梁紹設計害死了山川劍等故友,殺人滅口,卻留下水波紋與見證人牽製另一方。他為了什麼?”
謝允搖搖頭:“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謝允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後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彆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一子,據說那位公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時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了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了什麼?我不知道,隻覺得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謝允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並不是阿翡告訴我的,”謝允道,“阿翡不喜歡同彆人提起自己做過什麼事,我甚至不知道她親自去翻過梁紹墓地。”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
便聽謝允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了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極輕的言語起了戰栗。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家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閒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霍連濤妄自尊大,吃飽撐的,還驚動了北鬥,當時有傳言,說北鬥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衝這些‘名門大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閒事’。”謝允自嘲一笑,“我往嶽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同明一愣,繼而歎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藥穀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了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塚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鬥又來鬨什麼幺’,便仗著輕功尚可,跟了上去。他們在附近轉了兩天,找到了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鬥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家堡、華容城,燒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麼?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彆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惜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麵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隻剩白骨的屍骨拖了出來,鞭笞捶打‘泄憤’。”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念誦佛號。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麵北鬥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如果當時隻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麵給梁公收一次屍罷了,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麵,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鬥’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衝霄道長。”
同明“啊”了一聲。
“衝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乾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才發現自己輕了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