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他自嘲一笑,又道,“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麼好說的。我這些年多少攢了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必更是惱我,一旦我露麵,除了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彆的下場了——這倒也沒什麼,隻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鬨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前仍要兄弟鬩於牆的意思,當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鬥之首卻依然捧著碗破涼水端坐,無動於衷。
書房內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頓了頓,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
那小印上麵刻著“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了,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次,摩得油光鋥亮。
沈天樞見了那印章,臉色卻忽然變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稱帝時所刻,後來組建北鬥,便將此物當做號令。”曹寧盯著沈天樞,一字一頓道,“不錯,父皇將一切都留給了我大哥,隻將這枚印給了我。”
曹仲昆死的時候,北鬥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門、破軍與武曲都有官職在身,已經不受這枚上不得台麵的私印約束,受此影響的,實際隻有一個不愛管閒事的沈天樞。
沈天樞性情孤僻,雖武功高強,卻未必肯介入他們曹氏兄弟間的紛爭,著實沒什麼用。曹仲昆留下他給曹寧,大約隻是想著再怎麼不待見,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曹寧一命罷了。
沈天樞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問道:“你要我替你殺你大哥?”
曹寧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絕不會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願的事,何況外敵當前,我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沈天樞臉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問道:“那麼難道你是要從千軍萬馬中取來周存首級?”
曹寧搖搖頭:“且不說此舉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殺,如今南朝趙氏也已經做大,沒有周存,還有聞煜,還有彆人,運道一旦逆轉,便不是殺一兩個人能止住頹勢的。”
沈天樞微微往後一仰,等著曹寧下文。
曹寧將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道:“沈先生,還記得當年李氏刺殺我父皇的事嗎?”
金陵。
周翡久聞南都大名,卻沒有親自來過,郊外有不少秋遊的人,四處是曲水潺潺,沉澱著一股悠久的繁華,路卻彎彎繞繞的不大好找,她兜兜轉轉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東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隻是周翡在廬州暗樁突然接到同名大師的來信,這才臨時改道金陵,來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了,便也不想麻煩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樁落腳。
金陵暗樁是家脂粉鋪子,每日來來回回香風飄渺,幾個師兄在此地待久了,說話都是一水的輕聲細語,完全看不出一點江湖草莽氣,自己都笑談南都溫柔鄉太過消磨誌氣。
想來那建元皇帝在這種地方錦衣玉食地過了幾十年,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搞風搞雨,念念不忘地收複河山,可見此人確乎是個縱橫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聽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著自己輕功卓絕,進去裡裡外外地巡視了幾圈,見趙淵做戲做全套,已經派人將王府的宅邸與花園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從送來,看家護院的、休整院落的……還有一大幫環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麼回事。
但此間主人卻一直不見蹤影。
周翡當了好幾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遊蕩,夜裡回暗樁,始終沒等到謝允,便不由得有些煩躁,不免將事情往壞處想,她一會懷疑謝允能不能經得住長途跋涉,一會懷疑他那心機深沉的皇叔對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來,周翡恍惚間竟不知從哪升起一個念頭——謝允會不會已經死了?
甜膩的胭脂香從窗外順著夜風吹進來,撥動牆角屋簷處的鈴鐺,與後院裡石橋下麵流水的聲音混在一起,本身便像是一場夢。
周翡呆坐良久,激靈一下回過神來,心裡說不上撕心裂肺的難受,隻是好似堵了一塊石頭,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她實在躺不下去,便悄無聲息地草草攏了一把頭發,從窗口一躍而出,輕飄飄地上了屋頂,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氣派的那間屋子房頂上坐一會,誰知這一去,卻遠遠見到端王府燈火通明。
她心裡重重地跳了一下,輕車熟路地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居高臨下望去,見一幫風塵仆仆的侍衛趕著車馬進門,前腳剛到,流水似的賞賜便隨之而來,宮燈飄動,整條街都被驚動了,紛紛派出仆從,伸著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張望。
忽然,周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車來——正是她從童開陽手中揪下來的劉大統領。
不少人圍上前去同他說話,那劉有良在北朝王宮中做了多年禁衛統領,應付這等小場麵自然是遊刃有餘,雖然話不多,但一露麵就鎮住了亂糟糟的場麵,很快將王府指點得井井有條起來。
劉有良受蓬萊散仙那三位老前輩之托,沿途照顧謝允,忙到了後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頓下來,總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會,誰知他才剛一進屋,心裡便無端一悸。
他在童開陽眼皮底下從舊都一路逃到濟南,全靠這點直覺救命,劉有良有些混沌的腦子裡湧上一層涼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佩劍。
然而還不待他開口喝問,便聽身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了幾下門。
劉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後,他居然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他當下將佩劍抽出了兩寸,猛地回頭,便是一愣。
“周……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