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道依然在笑:“乖徒,你是我撿到後一手養大的,說是師徒,其實與父女也差不了多少了,是為師不好,沒能提早察覺你的心思,日後你若是想叫我一聲爸爸,我也——”
陸見清快速彆開眼,無情拒絕道:“不,我不想。”
陸老道回憶起初初撿到這孩子時的情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語帶唏噓地道:“當年我撿到你時,你才丁點兒大,一眨眼都那麼俊了……”
陸老道是個半妖。
他身上有一個是來自凶獸窮奇強悍的妖血,另一半,卻隻屬於孱弱無力的凡人。
當年的世道沒有現今這樣包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這般出身,不論是對妖還是對人,都無法徹底融入進去,隻能當作一個異類被流放在外,連他的生身母親,都對他避之不及。
年少時過過的苦日子,眼下想來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印象最深的,反倒是進入師門以後的生活。
他仍記著自己被師父發現是個半妖時那恐懼的心情,就像一個苦苦乞討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點糖,因為他的一時不慎,也要被曾把糖給他的人全部收回去。
但師父沒有,同門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
他們隻是短暫的驚訝過後,便恢複了日常的相處,最多就是有幾個頑皮的小師弟嚷著想看他變回原型,給他梳梳毛。
陸老道記得,他昔年問過師父一個問題,像他這樣有一半凶獸血脈的半妖,師父悉心教他,就不怕他來日學壞,為禍人間嗎?
笑容慈和的老道長回答他:“你是我親手養成的徒弟,為師不知你日後如何,但你如今一心向善,與你的同門並無差異,做師父的,又怎能不給你一個機會?”
這句話,在陸老道心中,記了許多年。
後來天下大亂,同門們為了救世一個接著一個離他遠去,他也曾不顧一切闖入地府想將同門帶回,卻始終沒能成功。
天地有序,非他一隻半妖能夠改變的。
師門中的人越來越少,隻留他孤身一人行走於世間,再後來,他在河邊撿到了一隻小小的窮奇幼崽。
陸老道看著這隻幼崽,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師父當年曾同他說過
的話。
他想,當年的師父願意給他一個機會,那麼,他也願意給這隻幼崽一個機會。
於是將她帶走養大,封存了她身為凶獸的一麵,讓她像個普普通通的人一樣,健康快樂地長大。
幸而,他所做的決定沒錯。
陸老道滿臉欣慰地看著麵前的寶貝徒弟,徒兒學業有成,為人積極樂觀,聰明伶俐,還會賺錢替他修繕道觀,比那些長在妖界的妖怪們好出不知道多少。
就是……
陸老道心情微妙地看了看站在徒兒身後,目光卻始終不曾從她身上離開過的酆都大帝。
唉,徒兒哪哪都好,就是太不聽話,她才不到一千歲,還是個沒長成的崽崽,怎麼就這麼跟個最不好惹的對象談起早戀了呢。
這要是被欺負了,他這個做師父的本事不夠,怕是不能幫她撐腰了啊!
人類身份證上早已成年了的陸見清:“???”
已經做了不知多少年單身老鬼的戚晏:“…………”
被忽略的九嬰無能狂怒:“師徒情深夠了沒有,難道我就沒點兒存在感嘛?!!”
陸見清回頭睨他:“吵什麼吵,是在催我把你送去鴨脖店麼?”
九嬰:“……”
同樣都是凶獸,能不能給我一點基本的尊重!!
玄武一屁股坐在九嬰其中幾根粗壯的脖子上,壓得他不能動彈,他伸手撿起九嬰其中那根被陸老道叼過受了傷軟趴趴垂在地上的脖子看了看,發覺問題不大,回去打個繃帶纏上幾個月應該能治,便又拍拍手將脖子扔了回去。
九嬰惡狠狠地扭過脖子瞪他,剩下的嘴罵罵咧咧地對著玄武嚷道:“你竟敢這般羞辱我!”
“名為神獸,實則心腸歹毒!明知我脖子受了傷,卻仍對我的脖子摔摔打打,甚至坐到了我的脖子上,是想看我再斷一頭?”
“玄武,你好狠的心!”
他雖被戚晏斷了一頭,剩下幾個腦袋又被陸見清折磨得半死不活,但說話的能力還是有的,這幾張嘴一齊叫嚷起來,吵得玄武額頭青筋直跳,他忍無可忍地罵道:“閉嘴!我幾時做過你說的惡事了?!”
他一頭九嬰,若是腦袋隨便摔一摔就能出事,焉能活得現在的歲數!
九嬰卻是不依不饒,他仗著嘴
多,剛才還是隻攻擊了玄武一個,沒多久就把陸見清他們一並帶了進去,扯著嗓子叫罵個沒完。
玄武氣得仰倒,正打算是不是該給這頭嘴賤又腦子不靈光的凶獸來道封口咒時,陸見清就已沉著一張臉站到他們身邊,對著九嬰的腦袋抬腿就是一腳:“有完沒完了,嘴巴那麼臭,是想我把你剩下幾個腦袋全砍下來嗎?”
九嬰下半個腦袋被踩進地裡,他說不出話來,隻能拚命昂起脖子用眼神表示強烈譴責。
陸見清完全不為所動,隻要她沒有良心,九嬰憤恨的眼神就譴責不了她。
她甚至還幫玄武說了句好話:“彆不識好歹,人家玄武坐到你脖子上,是為了保你性命,你不多謝謝他不說,還出言辱罵,算什麼好妖。”
九嬰怒目瞪她,你這幼崽還有沒有心,這種顛倒是非黑白的話都說得出口!
就連玄武自己也不禁開始猶豫起來,他起初坐個九嬰脖子隻是因為怕他跑了外加比地麵坐著舒坦而已,怎麼居然還有這層寓意?
陸見清歎道:“本來吧,我見你這脖子長得不錯,是想扛回去做個麻辣鴨脖的,結果被玄武這麼一坐,竟不知還要不要帶走了……”
九嬰:“???”
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九嬰氣急之下,已經開始口不擇言起來:“放肆!還想拿我的脖子做成鴨脖,哼,你當我是什麼沒見識的妖嗎?我告訴你,這你可就錯了,我一路走來,人類開設在外的鴨脖店也是見過的,裡邊售賣的鴨脖不過短短一截,想必烹製它的容器亦不過爾爾,哪比得上我的脖子粗壯有力,必定是裝不進去的!哈哈,沒想到吧,你就是有這個心,怕也沒這個本事!”
玄武:“……”
拿自己的脖子跟鴨脖比,就算比贏了又怎麼樣,簡直想不通這隻九嬰在驕傲些什麼。
陸見清嗤笑道:“說你沒見識你還不信,人類做飯又不像有些不懂享受的妖怪茹毛飲血,我們做肉菜前都是要剁肉醃製過的!怎麼,脖子粗有什麼好厲害的嗎,大不了我辛苦一點,多劈幾段,還怕他放不進鍋裡?”
戚晏配合地遞劍給她:“用這個,我的劍比較快。”
陸見清順手接過,劍鞘拍在
九嬰脖頸上:“再說了,不就是鍋小放不開你的脖子嗎,我們難道不會做一個大點的鍋?還有,我不樂意吃醬鴨脖了,換種吃法行不行,拿根簽子把你那脖子串一串,生堆火烤了照樣吃。”
戚晏笑著道:“陽間烤九嬰恐會嚇到路人,若是你需要,我地府中任一地界都可以拿去使用。”
兩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
被舉例了數種吃法的九嬰:“…………”
汝之心,毒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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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玄武用最後一絲善心阻止了陸見清接著舉例下去,他感慨地道:“人間於吃這一字上的想法可真是玄妙,單是個九嬰脖……不是,鴨脖,就能變換出如此多的做法。”
九嬰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不要以為他沒有聽出來,他原本想說的是誰的脖子。
玄武:“……”這不是聽得多了,一時順口麼不是。
玄武感歎道:“所以你究竟外什麼非要跑出妖界來跟凡人們過不去呢,要是你老老實實在妖界呆著,也不會平白少了顆頭不是……”
九嬰哼了一聲:“自然是為了——”
“統領人間——”
他話沒說完,陸見清和玄武便異口同聲地替他補上。
九嬰:“……”做什麼,我不要麵子的啊!
陸見清托著下巴,從地上撿了根相對乾淨些的脖子當靠墊坐下,還順帶留了一半位置給戚晏:“不是我說,你都那麼大年紀的妖了,中二病怎麼還沒過完,天天就想著統領人間統領人間,怎麼,人間是有哪裡惹到你了?”
九嬰雖然不明白“中二病”究竟是個什麼病症,但聯係她說的話,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幾分,他不服氣地道:“我們上古凶獸,向來究竟順心而為,人間我想攻占就攻占了,難道還需找理由不成?!”
陸見清若有所思地問他:“那攻下來以後呢?”
九嬰茫然地道:“以後?什麼以後?”
他們以前看到合心意的山頭,直接打下來住進去就是了,誰會提前想這麼多有的沒的。
玄武麵露慚愧:“唉,是我們妖界的教育推進程度不過,像他這樣的妖不肯過來同幼崽一塊上學,我們也不好勉強,以至於造成現在這個局麵。”
瞧瞧這隻九嬰,腦袋多有什麼用,
平均下來每隻頭的容量還不是隻有那麼一點點,隻怕連個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出,還妄想攻占人間,簡直白日做夢!
玄武暗暗搖頭,向戚晏拱了拱手:“在教育問題上,我們妖界還是要多向你學習啊,不知以後可否先貴校聘請一些有經驗的老師過來妖界進行……呃,進行支教。”
看看人家地府的大小陰魂們,文化程度多高!
戚晏隨口答了句:“隻要他們願意,我沒意見。”
玄武心下大喜,期待的眼神就朝陸見清看了過去:“那小陸你——”
沒等陸見清開口,戚晏便目光一凜,眸光刀鋒般朝玄武掃去:“你想問我要誰?”
玄武:“……”
玄武委屈巴巴:“剛才明明是你自己說隻要支教的老師願意就可以的……”
戚晏:“……”
戚晏麵色不變,理直氣壯到仿佛他才是占理的那一方:“哦,我後悔了。”
玄武:“…………”
陸見清伸手過去捏了捏戚晏的尾指,對著玄武道:“不行也是我的意思,我精力有限,還是想先把蔭間目前的學生們給教好。”順便……再和某位先生抽空談個戀愛。
“不過以後有機會,我還是會去妖界看看的,”她想了想道,“還能順道給潘安安他們幾個做個家訪。”
正所謂沒有被老師家訪過的學習生涯是不完整的麼,作為一名優秀的老師,陸見清絕不允許小交換生們留下這一遺憾。
玄武滿臉動容地道:“他們一定會很歡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