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該怎麼還嗎?
文鳳真想如何還?
遼袖怔怔走神,扭過臉,耳垂不慎蹭到他的拇指,神情不大高興,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她忍不住張口:“殿下,其實我從未要您還過恩情,我也不在意!”
落在文鳳真眼裡,這副不自然的表情,不搭理人,嬌嬌的。
他微抬下巴,眼眸略有疑惑,極快壓得鎮靜自若。
文鳳真在朝堂斡旋許久,心知以退為進的路數,不過她看起來不是貪心的小姑娘。
她那雙大眼眸瞧著澄澈乾淨,又軟又天真,會有那麼多小心思嗎?
他對旁人總裝得斯文有禮,對她就不想放過。
夢裡她戴著小兔子麵具,紅著眼眸的模樣,荏弱可憐。
他勾住了她的小腿和腰身,隻想拉在懷裡揉捏,叫人既愜意又於心不忍。
她這人經不起大風大浪,隻盯著瞧一會兒,估計就頭暈腦脹了。
文鳳真刻意收斂了冰冷,目光落在她臉頰的軟肉。
遼袖眼睫輕顫,良久,展露些淡薄的笑意。抿了抿唇,還是說出來。
“殿下,您真的什麼都肯答應?”
她抬頭,一根根蜷縮了手指,緊握在袖子下,緊張得將指頭擰發白,鼻尖滲出了瀲灩潤色。
窗子外的月輝爭先恐後落在他長睫。
“這是自然。”
他悄無聲息地盯著她的眼睛,針紮般看透了她,削瘦的拇指硌得她軟腰生疼,他抽回了手。
遼袖舒了口氣,那就由不得他反悔了。
劈裡啪啦的雨滴砸在屋瓦,颯颯冷風拍窗,宮燈忽明忽滅。
他的指腹微抬,貼著她的烏發,叫她紅了臉。
遼袖一字一句,輕言細語:“三月十五,我會告訴殿下,我的心願。”
三月十五,是她跟宋公子看宅子的日子。
總不能躲他一輩子,他遲早得知道。
憑什麼因為怕他,便讓自己的婚事一直偷偷摸摸的呢。
文鳳真翹起嘴角,眼底生出點點光亮:“一言為定。”
*
看過了二小姐,遼袖打算回鹿門巷。
待在王府裡,他總是找些藉口來見她。
春雨過後,法隆寺的花市如期開張了。
法隆寺不但規模極大,香火旺盛,常有宮裡的貴人出來敬香。
春時一刻值千金。
剛過午牌,遼袖的轎子在胡同口停下來,天上地下,到處是扯旗喊鼓,熙熙攘攘,明媚生動。
各色盆花,牡丹、紫薇、珠蘭、香蓮……應有儘有。
雪芽驚喜地叫道:“姑娘,那盆白牡丹開得又大又好看。”
“這盆淬雪牡丹是珍品,養了一個冬日的,很不容易,就是價格不菲,一盆能抵殷實人家半年的飯錢。”
遼袖正跟隨著賞春的人潮大飽眼福。
雪芽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抬頭一指:“姑娘,快看!”
遼袖抬頭。
今日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紫霞擠走了密密烏雲。
一隻糊繪麵大燕子風箏,搖搖晃晃地飛在天空,大團暗花起底,寶藍色繪麵。
竹架下銜著一塊小木盒。
遊人們紛紛稱奇:“好大的風箏,這是誰放的?”
遼袖心底好奇,順著一長條風箏線望去。
城樓上,青衫溫和的宋公子,麵若冠玉,手指微微彈了一下風箏線,剛好也在看她。
看不清神情,想也知道,他一定含了笑意。
燕子風箏慢悠悠飄在遼袖腳前,人群紛紛空開了一塊兒。
雪芽伶俐地跑過去,將風箏抱起來,取下了小木盒。
回了鹿門巷,遼袖揭開小木盒。
金燦燦的桂花糕,這個時令哪來的桂花呢。
聞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鬱芳香。
她拈起一塊,就著茶水慢慢吃,發現木盒裡還有一封請帖。
紅底燙金,宋公子瞧著端直溫和,字跡卻雄峻有力,尤其寫起她的名字,讓她瞧著也可愛可親三分。
訂親宴定在了三月底。
到時候會在首輔府設宴,納征和請期,兩人交換紅綠文書後,再定正式的婚宴。
這封訂親宴的請帖,是宋公子親自寫的。他寫了很多封,事必親為。
遼袖握著這封訂親宴的請帖,心裡漸漸有了籌謀。
*
首輔府。
宋搬山在燈火下手攥紫豪毛筆,凝神斂氣,一筆筆寫訂親的請帖。
桌麵上壓著一放蓮池硯,新鮮的法隆寺鮮花攢在瓶中,平常他隻放嫩竹葉。
老首輔第一次瞧見兒子除了讀書之外,這樣細心認真。
老首輔的側臉,在燈火跳躍下有些揣摩不清。
“搬山啊,今日你進宮見姑母,還見了陛下,陛下的病情怎麼樣了?”
宋搬山的筆鋒微頓:“回父親,姑母依舊被禁足著,陛下的病情愈發嚴重了,都是妖道誤國,誰不知道,那名妖道吳衡是文鳳真的人,太醫這樣說,朝臣們也再三勸誡,可是陛下就是沒聽進去一回。”
“兒子真不明白,陛下英明一世,怎麼會臨了對這個冒牌妖道深信不疑,吳衡甚至鄙陋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老首輔身形一頓,垂眸:“或許,陛下是有特彆想見的人,哪怕被世人痛罵昏庸,病急亂投醫,愚昧地相信一名妖道,不惜代價也想見的人。”
老首輔心知:這個兒子自小能乾,聰敏有主意,雖然沒有娘,從聘禮到訂親,都是他自己一人完成。
“爹,我總覺得您有什麼心事。”
等宋搬山將最後一筆勾勒完,他抬頭,終於問出口。
隻有這一對父子清楚,宋搬山並非老首輔的親生兒子。
老首輔為官多年,除了早年一位妻子去世後,一直無妻無妾。
族人紛紛頗有爭論,為了平息誹議,老首輔赴任明州時抱回來一個小男娃,說是一段風流逸事中留下的。
宋搬山過繼在了早亡的妻子名下。
他確實是首輔府唯一的公子,身份尊貴。
哪怕老首輔將他的身世告訴他,這一對父子之間也從無隔閡,他對兒子悉心教導,視若己出,寬嚴並濟。
宋搬山得到了他所有的慈愛,心境澄明,被愛滋養長大的人,總是與人為善,又擁有足夠自保的心機。
所以他如今問得很直接,父親的心事是什麼?
老首輔將手置於膝上,問:“你一直是個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家裡的事都能明辨是非,為父一直想問你,倘若很多年前答應了一個故人的約定,這個人死了,那麼如今還要遵守嗎?”
宋搬山抬頭,眸光清亮:“自然要遵守,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父親自小教導我,不可輕易許下做不到的約定,一切無愧於心便好。”
老首輔望著兒子一眼,許久,沒有說話,歎了口氣。
“你沒有娘,遼袖也是個孤女,但你們都是好孩子,值得過好日子。”
“你好好準備與遼袖的婚事,旁的不用操心,爹會請族中的老人幫你,訂親宴那日,不會讓文鳳真踏進府裡半步,爹在朝廷乾了這麼多年,說的話還算是有用。”
宋搬山擱下筆,將寫好的請帖吹了吹。
“我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怕文鳳真的,等兒子訂親宴那日,還要親自請他過來呢!我總要跟遼姑娘光明正大地過一輩子。”
*
淮王府。
小廝們嚇得噤若寒蟬,跪在明善堂外瑟瑟發抖。
今日,這幾位惡主兒怎麼一塊兒來了。
徽雪營舊部的幾名老人,坐在正堂前,一人一把太師椅,氣氛肅穆,麵露不詳,來勢洶洶。
這些人當年與老淮王以兄弟相稱,如今各自有軍隊雄踞一方,一方梟雄,頗為難纏的勢力。
他們輩分極高,又與老王爺出生入死,倚老賣老是常有的事。
麵白長須的儒雅老人,不緊不慢飲了口茶:“鳳真啊,外頭的人都說你要收了紅衣的女兒,你這事是怎麼辦的。”
被趕出京城的薑家家主,撫摸了拇指上碩大的翠玉戒,冷哼一聲。
“紅衣當年一封求救信,讓你爹回了京,從此就死在京城,當年我們這些弟兄怎麼勸都不聽,京城凶險,陛下對他頗為忌憚,我們也是為你好,不想你重蹈你爹的覆轍,色字頭上一把刀。”
另一人附和:“是啊!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紅衣的女兒雖然生得美,也是個十足的禍水胚子,如果不是她娘,老王爺不會回京,也不會遭到圍殺,徽雪營不會答應的!”
“倘若你執意要收她,便是給我們這些飲風舔血的老人們心口捅一刀,彆忘了當年是誰把老王爺背出來,又是誰給你爹平反!鳳真,莫讓人寒心啊!”
“鳳真啊!你以為徽雪營是你一個人的嗎?並非我私心,哪個女子都可以,紅衣的女兒不行!”
一聽說文鳳真想收了遼袖。
還沒怎麼樣呢,這幫老東西就坐不住了,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
說來說去,就是怕文鳳真被吹了枕頭風,連驪珠也給了遼袖。
年輕男人是這樣的,一時色迷心竅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一旁的陸尚書默默不語,其實這幫老人都是他聚集起來的。
他出來做和事佬,扮好人,一攤手:“好啦好啦,咱們又何必逼他呢,驪珠有多重要,鳳真心裡有數。”
謝明跟著文鳳真猖狂慣了,抬了抬下巴:“他娘的,怎麼跟殿下說話的!”
老人們身後的將士紛紛抽刀,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文鳳真一襲白袍,斯文溫潤,撫了撫腕珠,抬手止住謝明。
“謝明啊,不可無禮。”
“在軍營裡,他們是爹的嫡係舊部,在家裡,都是我的叔伯。”
文鳳真溫謙地一拱手,眉眼微抬,斂去戾色,嘴角微牽。
“晚輩文鳳真,見過各位叔伯。”
文鳳真散漫地靠在太師椅上,眼皮微抬,笑不及眼底,手裡把玩著一柄刀,有一搭沒一搭。
玄色金紋,寶石琳琅,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軍權的象征。
驪珠是淮王正妃的標誌,可以得到死士營擁護,極其重要。
“叔伯們說的事,自在我考慮之中,叔伯們遠程而來,我當然得聊儘情誼,謝明,給叔伯們安排宅子下榻,好生招待。”
老東西們原以為依著文鳳真年少時的惡劣脾氣,自己這麼咄咄逼人,早就拔刀相殺了。